尤其记得上回来时,此处是以椒涂壁,被之文绣,香桂为柱,设火齐屏风、鸿羽帐,铺地的是柔软的罽宾国毛毯,浓郁的香气从兽炉中喷射而出,弥漫在整个厅堂里,大概是某种西域或岭南的香料。
可如今复入,却发现一切遗留自前汉的华贵装饰都不翼而飞,屏风撤了,羽帐收了,软软的毛毯变成了寻常蒲席,连香料也不点。
“关东有不少流民涌入,陛下为了凑得喂养百姓的衣食,遂令人将宫中一切多余奢靡之物,都统统撤掉,只要不事涉僭越的,就送去东西两市,换成钱粮,令豪右竞逐其物。”
还搞上拍卖了?但第五伦很怀疑,以新朝现在的清廉程度,假设皇帝一万匹布发下去,到了底层,还能剩个一百么?
“臣第五伦,拜见陛下!”
“维新公免礼。”
而等第五伦抬起头时,却发现,上次相见时,王莽的头发几乎快全白了,可这一次……
怎么复黑了啊!黑黝黝的,跟染过似的,也不知拨开是否能看到银色的发根。
第五伦也不敢多看,王莽相貌方颐大口,目有精光,因为忙碌于政务,日夜不休,眼袋还很大,使得模样不太好看,他不见亲信时常以云母屏风遮挡,更不喜人久久盯着他的脸。
但王莽却凝神看着第五伦的容貌,感慨其年轻有为,问及一些沿途情况,第五伦当然要显得自己得了准许后日夜兼程,你瞧,这五月初一还有几天才到呢。
第五伦本以为,王莽会揪着自己问起破贼方略,他已经编了好一些出来,应该能搪塞过去。
但让他没料到的是,今日王莽竟十分有耐心,却是半个字没提南方战事,反而对第五伦在魏地的施政颇感兴趣。
“卿在魏地的所作所为,予无不知晓。”
这话挺吓人的,若非王莽说这句话时是笑着,第五伦还以为当皇帝将笔啪嗒一放时,帷幕后就会冲出一群人将他逮起来了!
但仔细想想,魏地与朝中联络的信息渠道,从阳平侯王莫到西门氏,统统被自己掐断,甚至连那属正史熊,第五伦都在大败赤眉后,给他表了好大的功劳,让史熊顺利升官,被调到他处做大尹了。
果然,王莽对第五伦那些悖逆之举所知不多,他关注的,主要是第五伦去年扫平武安李氏,以及控制寿良后,举行的分地措施。
细节王莽不太了解,只知第五伦打掉豪强后将其地均分给招募的士卒,此刻便让第五伦将过程细细道来。
“臣所募之兵多是流民,无立锥之地,然李氏等谋逆却坐拥阡陌之富,既已逐之,念及陛下曾行王田井田之令,遂将李氏之地划出,每百亩分为九份,八份均分与士卒,一人得三四十亩,还有一份则作为公家屯田,使士卒屯驻时耕之。”
第五伦只能将自己的举措拼命往新朝这已经名存实亡的王田制上靠。
岂料这一席话,却挠到了王莽痒处,遂开始了冗长的长篇大论。
“土地者,国之重宝也,不只与农夫血肉相连、生死相依、贫富攸关,且与天下安危、国家治乱、历代兴衰皆有干系。”
“古者,每八户人家设井田一处,一夫一妇耕田百亩,什一而税,如此则国给民富而颂声并作,这便是唐、虞之道,三代之治也。”
“然而暴秦无道,坏圣制,废井田,导致土地兼并,贪婪卑鄙之徒产生,豪强大户拥有良田千顷,贫弱小民没有立锥之地。汉承其弊,豪民侵陵,分田劫假。百姓父子夫妇终年耕芸,所得不足以自存。富者则犬马食人食,骄而为邪。”
“汉武时,董仲舒便提议限制名田,以澹不足,塞并兼之路;汉哀帝时,三公如师丹等人亦推行限田之令,然终究不了了之。”
“直到予颁布王田令,将天下田土皆收归国有,杜绝买卖兼并之道。又望天下豪右效仿予退地之举,男丁不满八人而土地超过一井者,将多出的土地分给九族邻里乡党。若有荒地,则优先分予过去无田的佃户,务必使耕者有其田!”
好一句耕者有其田!
虽然第五伦已经不似刚来这个时代那样,对王莽但凡有什么惊人之举就怀疑他是穿越者前辈。
但这位皇帝的脑洞与作风确实是颇为不同,说话做事却总是会吓你一大跳,绝非简单一句“复古”就能将其一切都涵盖。
中国最大的问题是农民问题,农民最大的问题是土地问题,这一点,两千年恒而不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