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绝
“是我喜欢红色。”
吴凛的一举一动,都在表达他的诚恳与认真,那指尖的触碰放得很轻,眼眸里只装着李安渠一个人。
他的目光成了一个隐形的罩子,更像一个蒸笼,把李安渠置于上面反复炙烤。
不止是耳尖烧红,就连手臂上被轻抚过的皮肤也开始发热。
李安渠头一次庆幸于自己留着长发,将他羞赧的证据挡了个一干二净,才有机会故作镇定地应上一句:
“噢,喜欢就喜欢呗?关我什么事!”
面对他倔强的反驳,吴凛什么也没说,只是温和地笑了笑,深深地看了玫瑰纹身一眼,这才不紧不慢地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那一眼像是在说:‘好吧,你说什么都对。’
“……”
李安渠已经想跳车逃离了。
他听过无数蛊惑人心的甜言蜜语,面上一套、背后一套的人多了去了,这些人的真正心思难以估摸,甚至有可能跟表现出来的完全相反。
谁信,谁就是傻子。
而吴凛和那些戴着假面的人不一样,表里如一,爱憎分明,根本不屑于去遮掩。
李安渠扭头去瞥吴凛的侧脸,又很快扭回来,默默地想:
‘我信了,大不了……就当一回傻子吧。’
周围的景色飞速变换,出租车开上了高架桥,用不着去等红绿灯,行驶的速度更快。
不多时,正前方出现好几栋白色的大楼,最顶上有一个红色的十字。
古榕第三医院。
午饭钱是吴凛出的,李安渠这回抢着付好了车费,将后备箱里的行李箱拎下来,“砰——”的一声合上车后盖,的士一溜烟开走了。
“抱歉,麻烦你跟来医院,要不……我给你叫车吧?你先回酒店休息。”
吴凛上车前的注意力全放在手机上,忙着跟吴萍掰扯,倒是疏忽了李安渠风尘仆仆而来,身心俱疲,不该再跟着他到处奔波。
李安渠摇摇头,弯着眼笑了下,“没事,我不累。我来南城就是为了你啊,让我陪着你……好吗?”
这双桃花眼总是盛着无尽笑意,眼尾微挑,颜色偏浅的瞳仁被阳光一照,竟如一块璀璨的琥珀。
吴凛只觉得心神失去了控制,被卷入漩涡之中,下意识地应了一声“好”,等反应过来时,颇为不自然地挪开视线。
吴建恒虽不像吴萍那般经常骂脏,但也是脾气暴躁的人,思想迂腐至极,同样认为喜欢男人是脑子出了问题,传宗接代才是第一任务……
没少说过恶心人的话。
吴凛听多了全当耳旁风,独自忍一忍就过去了,他不想让一个真正关心他的人遭受到白眼,以及言语攻击。
可当他再一次对上李安渠那双会说话的眼睛,拒绝的话顿时说不出口了。
长叹一声,吴凛上前一步,动作极轻地,将李安渠垂在脸侧的一缕碎发别到了耳后。
“等下就站在病房外等我,好不好?”
李安渠不想给他添麻烦,乖乖地点头,把行李箱寄放在一楼的护士台旁边,跟在吴凛身后走上楼梯。
望着前面迈步极快的挺拔身影,李安渠抿紧唇角,提前思索哄人的办法。
他之所以跟来医院,一来是担心吴凛会心情低落,他帮不上什么忙,但转移xià • zhù意力还是可以的。
二来……
李安渠想了解吴凛更多的事情,无论好坏。
而吴凛没将他拒之门外,本身就是一种信任的表现。
李安渠思量完毕就加快了步频,跟上吴凛的进度。
医院里人很多,爬楼梯的效率比等电梯还高。
站在503病房外,吴凛一手放到门把手上,透过那一块小玻璃往里看,只能勉强看见其中一张病床上躺着一个人影,另一张是空的。
吴凛对吴建恒的印象很浅淡,基本上算是陌生人。
小学时,他早上出门去上学,吴建恒还在睡觉,等傍晚回到家里,吴建恒又不知道去了哪里。
一整天下来,吴凛见不到亲爹一面,从一开始的心怀担忧,到后来的无所谓、漠不关心。
吴建恒也不需要便宜儿子的关心,偶尔对上视线,连个表示都没有,总会在第一时间移开眼,态度极为冷漠。
“……”
吴凛一把推开病房门,几步走到吴建恒的病床边上,俯视着床上这个面黄肌瘦的……老人。
吴建恒才55岁,还没到退休的年龄,却苍老得堪比七十多岁的人。
此时躺在病床上,气息孱弱,烟酒消磨了他的生命力与精气神。
十多年前,读初中的吴凛曾经劝过几句,换来的却是吴建恒的破口大骂。
“老子想喝就喝!小兔崽子,你管得着么你?钱没赚到几个,就上赶着来管老子了!妈的,这个家是老子来做主!……”
如今,二十四岁的吴凛不再浪费多余的关切,扯了扯嘴角,真的很想说上一句——
“活该。”
可惜吴建恒正在熟睡,听不见任何声音。他不知是梦见了什么,面上流露出了几分痛苦的神色。
吴凛在病房里转了一圈,从角落里搬来一把椅子坐下,一言不发地注视着他。
吴建恒年轻时的样貌特别英俊,剑眉星目,身量又高,在人群中显得出挑,很招小姑娘们的喜欢。
吴萍更是对他一见倾心,情根深种,就连“姓氏恰好一样”也让她高兴了好长时间。
一个幸福美满的两口之家,在孩子出生以后,一切都变了。
而孩子,明明是最无辜的那一个,却逐渐成为了这场悲剧里最为浓墨重彩的一笔。
吴萍怀孕期间,吴建恒常常流连在外,对妻子失去了耐心,话不投机半句多,好像多讲一个字就能当场打起来。
在吴凛出生以后,吴建恒夜不归家的天数越来越多,与之相对应的,吴萍发脾气的次数也跟着增加,变得暴躁易怒,疑神疑鬼。
吴凛跟吴建恒长得非常像,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小小年纪就已经很好看了,浓眉大眼的,性子也乖,懂事、讲理,成绩优秀。
倘若换成是别家的孩子,怕是会被全家人一起宠上天。
而他身为吴萍的孩子,收到的全是谩骂、指责,仔细一回想,他甚至没能拥有过一句“宝贝你真棒”的鼓励。
正是因为长得像,吴萍一看见吴凛,就会想起自己那不顾家的丈夫。她有多么想念吴建恒,就有多么厌恶吴凛。
有许多次,吴萍对着紧闭的家门哭到筋疲力尽,门锁一响,她的眼中燃起希望,走进来的却是背着小书包的吴凛。
前一秒还瘫软在地上的妇人,眼神一厉,骤然暴起,捡起地上的拖鞋就向着吴凛打过去。
她一下一下地抽打,全然忘记了眼前的孩子是她的亲骨肉,眼睛赤红,口中还在骂着:
“该死的扫把星,你回来干什么!如果不是因为你,我们好好的家怎么会变成这样!……”
吴萍经常脱口而出这样带着尖刺的话,却忽略了最重要的两点——
不是吴凛自愿来到这个世界,而是他们强硬地生下了他。
吴建恒不回家,只是因为他在外面有女人,对吴萍感到厌烦,并不是吴凛的错。
……
小吴凛最开始挨疼了,忍不住掉眼泪,委屈地询问自己做错了什么,他一定会改,得到的却只有吴萍的冷哼,以及越发沉重的鞭打。
渐渐地,他不再哭泣,也不再发问了,眼神变得冰冷,明白一个道理。
他的母亲是个疯子,他的父亲也不是个好东西,他一出生就仿佛降落在了“废品厂”,他没有选择的资格。
之后的日子里,吴凛更加用心地对待学业。
他年纪小,对付不了发疯的吴萍,干脆用躲的,宁愿蹲在不通风的楼梯口写题,也不愿提前踏进家门。
那间简陋的旧屋,一度成为了吴凛的梦魇,半夜吓醒的噩梦之源。
不是没想过从五楼一跃而下,一了百了,可转念一想,吴凛不甘心。
他的确改变不了自己的出身,但有机会去扭转未来——唯一的想法就是:站起来,逃出去。
……
或许是因为亲身经历过言语的攻击,除非生气到难以忍耐的程度,吴凛很少会说脏话。
面对突然咳嗽、惊醒过来的吴建恒,吴凛甚至还有闲心笑出来。
看着眼前奄奄一息的生身父亲,他心里竟然不受控制地萌生出一丝快意。
当儿时的吴凛,被亲生母亲揍得伤痕累累时,这位所谓的父亲不仅冷眼旁观,还火上浇油。
吴萍当着吴建恒的面揍儿子,是为了让吴建恒感到心疼,愿意回到家里。
而吴建恒的回应是:“太轻了吧?”
哪怕痛到极致,吴凛也不会流泪了,只是用那双黑亮的眼睛,一一记住他们的全部表情。
作为矛盾根源的吴建恒从没救过他,哪怕一次。
老天爷果然是公平的。
“爸,你疼吗?”
吴凛语气平淡地问。
吴建恒张了张嘴,正想说话,却被口水呛住,捂住嘴开始一阵猛咳。
传来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在病房里回荡。
“你从未给予过父爱给我,我也没道理上赶着孝敬你。”
吴凛板着脸,从兜里拿出一张写了一大段字的白纸,“我只问你,你想治病吗?”
吴建恒皱着眉想骂他,骂他不是人,骂他白眼狼,骂他不知感恩,骂他不尽孝道……
然而他提不起半点的力气。
“是啊——我就是‘有爹娘生,没爹娘养’,怎么了?我这例子传出去,让大家评评理,看看是骂你,还是骂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