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太师捋顺花白的胡须,对纪明通缓缓摇头,像是长辈看不懂事正在胡闹的孩子。他温声道,“公主有所不知,闻风奏事乃御史的职责。您怎么能因为他们恪尽职守,便要惩罚他们。这岂不是让本分勤勉的人......唉。”
虽然这句话没有说完,但所有人都能听得出来,模糊的词语是‘寒心’。
纪明通恶狠狠的瞪着崔太师。
她不明白,世上为什么会有如此厚颜无耻之徒,睁着眼睛颠倒黑白。
明明是御史们如同疯狗似的咬着阿雪不放,在崔太师口中,疯狗竟然是恪尽职守的忠臣,那阿雪是什么?
可惜她不学无术多年,言语天赋皆展现在撒娇耍赖上。想要反驳崔太师,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毕竟是从小在权力中心长大,即使再傻,也知道面对崔太师这等历经三朝的老狐狸,稍有不慎就会留下话柄。到时候非但不能帮纪新雪,反而要连累纪新雪为她收拾烂摊子。
纪靖柔大步走到气得浑身发抖、已经从假哭变成真哭的纪明通身边,眼底满是心疼。
“太师怎么不将这句话说完?”纪靖柔本想从容的质问崔太师,奈何张嘴就没能控制住情绪。
她彻底放弃克制,沉声问道,“‘闻风奏事、巨实以闻’才是御史的职责。长平二年,小五就能在巡视封地时以一己之力掀开山南东道和长安官员相互勾结掠夺民脂民膏的大案。”
“如今已经是长平六年,难道太师和御史们认为关押在宗人府的人,比商州案中牵连的官员更恶毒狡猾,才会让小五误判?”
崔太师的脸色丝毫未变,对待纪靖柔的态度与刚刚对待纪明通的态度几乎没有区别。
“臣等并非质疑安武公主和襄临郡王的能力,只是人有七情六欲,难免会行差踏错。”他忽然面露困惑,“如果安武公主和襄临郡王没有徇私,为何坚持不肯自证清白?”
纪新雪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狼狈的别过头,躲开崔太师的目光,做出哑口无言的模样。
想的真美,除了几张嘴,竟然不肯下任何筹码。
最后若是证实他和虞珩有错,他和虞珩至少要被扒下层皮。
要是御史台的御史们冤枉好人,便自罚三杯?
不愧是御史大夫,这等厚脸皮,委实令人叹为观止。
清河郡王世子见状,开口打了个圆场,暗示崔太师莫要在新年头一次大朝会给长平帝找不痛快。
只是份口供和结案的折子而已,只要长平帝没有立刻点头应允,就还有商量余地,何必闹的像是要逼宫似的难看?
崔太师表面大义凛然,心中却恨不得提刀砍了英国公。
要不是英国公既没办法约束郑氏,又将祁延鹤教的又蠢又笨,还非要让祁延鹤参与到这件事中,他何以至于......
想到这件事过后,今日站出来弹劾安武公主和襄临郡王的御史,会有多少人被悄无声息外放、贬谪,崔太师就心痛的无以复加。
清河郡王世子见崔太师执迷不悟,摇了摇头,眼角余光在上首始终沉默不语的长平帝身上略过,没发现长平帝有另外的暗示,便退回原本的位置。
纪新雪、虞珩和为他们说话的皇子皇女纷纷沉默,劝崔太师适可而止的清河郡王世子也不再言语。
崔太师终于能直视长平帝,再次请求长平帝,提审被关押在宗人府内的人,给他们自辩的机会。
“嗯?”长平帝的目光在崔太师身上扫过,看向其余重臣,漫不经心的道,“我怎么记得‘闻风奏事’,是前朝的规矩。当年老祖宗曾因前朝归降的御史胡乱弹劾功臣,蓄意挑拨君臣和睦,下令抄斩许多前朝旧臣。”
“是我记错了,还是太师老糊涂,忽然梦回前朝?”
崔太师闻言,脸色陡然惨白,“陛下,臣......”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始终沉默的白千里打断。
白千里手握实权多年,向来不屑与人在嘴上争锋,她冷淡的道,“回陛下。武宁五年,武宁帝于大朝会斥责御史台,称闻风奏事不是胡搅蛮缠。”
“翌年,武宁新律曾规定,御史弹劾朝臣,若是最后证明朝臣无罪,可以罪名量刑的十分之一处罚御史。”
在武宁朝和乾元朝,御史算是被打压最狠的衙门,直到老好人似的建兴帝登基,御史才凭借其巧舌如簧的本事喘过气。
焱光帝登基后,御史台更是早早的摸清焱光帝的秉性。
头日里焱光帝处罚谁,第二日他们就弹劾谁,以‘为焱光帝洗白’的基本原则展开工作,待遇几乎能称得上是白日飞升。
从那时开始,‘闻风奏事’才重新成为御史台的保命符。
白千里条理清晰的说明武宁帝和乾元帝对御史台的各种束缚,看向崔太师的目光如同冷血动物中的大型野兽。
她不会因为始终压在头上的政敌犯错,有可能被她取代而兴奋,却随时都做好给政敌致命一击的准备。
建兴朝和焱光朝时,御史虽然地位变高,但在位的皇帝始终没有明确的下旨改变武宁帝和乾元帝定下的律法。
所以,刚才崔太师所说的话,严格意义上讲,至少有半数的内容,违反虞朝历代以来只增不改的律法。
司徒、司空也纷纷开口,斥责崔太师身为御史大夫,连熟读律法都做不到,顺着长平帝的话,暗讽崔太师老糊涂。
‘巨头们’纷纷开口,原本眼观鼻鼻观心看热闹的朝臣们也面露愤慨,紧跟着‘巨头们’的脚步,对御史们发起围剿。
可怜御史们虽然是‘职业喷子’奈何人数对比过于悬殊,他们本就因为崔太师的沉默心生不安,又要以几张嘴面对十几张嘴。
没过多久,便溃不成军。
只能挺直背脊做出宁折不弯的凛然姿态。
然而他们偶尔抬起头观察四周时,眼底的慌张和惧怕却将其外强中干的本质暴露无疑。
因为长平帝漫不经心的一句话,形势在须臾之间彻底倒转。
皇子皇女们借助地利,将朝臣们的变化尽数收入眼底,心中涌现久久无法平息的震撼。
这是他们第一次真切的感受到帝王的威严和权柄。
纪新雪甚至觉得,他想要给御史台个教训,还要先露出破绽引诱御史台上钩的行为很愚蠢。
长平帝感受到儿女们的注视,嘴角勾起满意的弧度,目光依次看向距离他最近的人。
先是站在右侧的女儿们。
纪敏嫣短暂的震惊后,已经转头看向在大朝会头日来给长平帝拜年的阿不罕冰,眼中皆是炫耀,向来冷静克制的她忽然与少女的娇憨贴切。
纪靖柔仍旧保持蹲在纪明通身边的姿势,正双眼亮晶晶的望着长平帝,满脸‘阿耶好厉害’。姐妹两个只顾着崇拜长平帝,完全没有以此为奋斗目标的意思。
长平帝的笑容逐渐僵硬,转头看向右边的儿子们。
纪璟屿正满脸愧疚的低着头,仿佛经历大考,发现自己的解题思路完全跟不上的学渣。
他正暗自埋怨自己,为什么没想到‘闻风奏事’是前朝才有的规矩。
纪新雪朝着长平帝扬起灿烂的笑容,浑身上下皆散发着让长平帝不忍直视的光芒。
如果长平帝忽然拥有可以听到别人心声的能力,就会知道纪新雪的笑容,是自觉有万能的阿耶,可以躺平做爹宝的咸鱼快乐笑。
可惜长平帝没有读心术,又委实不明白忽然想打纪新雪的心思从何而来,只能先将这件事放在心底,转而看向虞珩。
相比亲生儿女,‘干儿子’虞珩算是最正常的人,他正专心致志的观察下方争论不休的朝臣。
长平帝抱着眼不见心不烦的想法,将注意力都放在虞珩身上。
没过多久,他便面无表情的移开视线。
虞珩的视线落点不是正在争辩的朝臣,是偷偷抬头打量纪新雪的人。他眼中闪过的亮光也不是观摩朝臣的争论,若有所悟的光,是恶狠狠的凶光。
虽然长平帝对‘虞珩时刻护着的纪新雪’的行为感到欣慰,但此时此刻,他更希望在虞珩眼中看到野心。
以虞珩的资质,区区宗人府未免埋没他。
如果虞珩没有因为祖上的爵位和财富躺平享受,选择在政事中上进,极有可能成为虞朝宗室中第一个‘拜相’的人。
因为对儿女们的反应很不满意,长平帝顿时失去耐心。
他打断朝臣们的争吵,没有立刻追究崔太师‘忽视本朝律法,张嘴闭嘴都是前朝律法’的行为。只是提醒朝臣,此时最重要的事,是决定如何处置被关押在宗人府中的人。
朝臣面面相觑,委婉的询问长平帝的想法。
长平帝笑了笑,给出个语焉不详的模糊答案。
似乎在他心中,这件事还没有定论。
纪新雪和崔太师,谁能够说服他,他就按照谁的提议处理这件事。
崔太师听了长平帝的话,不动声色的松了口气。
他已经为保住祁延鹤付出极大的代价,忙中出错,以至于被政敌抓住难以摆脱的把柄,或许接下来几个月甚至几年都会受影响。
如果不能捞出祁延鹤,便是血本无归。
在崔太师的暗示下,已经被突然转变的形势吓傻的御史们纷纷表示,愿意在知道虞朝律法与前朝律法大不相同的情况下,坚持原本对安武公主和襄临郡王的弹劾。
御史们的话音刚落,又收到长平帝目光暗示的清河郡王世子便肃容开口,“安武公主和襄临郡王若是伪造口供,便是欺君之罪。即使以十分之一的罪行论处,尔等也要被杖责五十,连贬三级。”
此话如同当头一棒般打醒仍旧浑浑噩噩的御史们,立刻有人心生悔意,高呼,“臣要等调查取证后再参安武公主和襄临郡王!”
连贬三级,等于他十年的辛苦在一夕之间消散的干净,还会得罪安武公主和襄临郡王,恐怕仕途再也没办法更进一步。
崔太师目光冰冷的凝视还没来得及开口的御史,沉声道,“你们刚到御史台的时候,我就告诉过你们,定要深思熟虑才能开口,绝不能在冲动之下做任何决定,免得害人害己。”
见其余人将嘴边的话尽数咽下,崔太师才转头看向已经摇摇欲坠的人,“童御史,你为何要在本意不想弹劾安武公主和襄临郡王的情况下附和同僚的意见?难道已经忘记,御史不得随波逐流的训诫?”
童御史不敢不答崔太师的话,又不知道该如何答崔太师的话,忽然紧闭双眼倒了下去,两行热泪顺着眼角落入斑驳的鬓间。
他后悔了!
以崔太师的小心眼,他定会受到比杖责五十,连贬三级更重的惩罚。
经过长达近两个时辰的波折,朝堂上下同于达成统一的想法。
金吾卫去宗人府提正关押在那里的世家郎君们,在大朝会重新审问。
主审之人仍旧是纪新雪和虞珩,其余朝臣没有得到长平帝的允许,不得擅自开口,否则皆按御前失仪论处。
两刻钟后,皆重新洗漱过的郎君们如同鹌鹑似的被金吾卫提到朝堂。
纪新雪居高临下的盯着跪倒在地的众人,沉声道,“不许直视天颜!不可左顾右盼!否则皆按御前失仪的罪名论处。”
虞珩翻了翻口供,拿出在最开始就愿意签字画押之人的口供,“陈润之,我念你的口供,你说‘是’与‘不是’。”
陈润之瑟缩了下,小声道,“是。”
他是被关入太府寺中的世家子中胆子最小,也是最老实的人,同样是犯错最轻的人。
即使知道崔太师和英国公就在距离与他不远的地方,陈润之也因为纪新雪的嘱咐,不敢去看两位长辈的脸色,老老实实的认下口供中的所有罪名。
接下来是陈润之相同,最先在口供上签字画押的人。
期间有人的口供提起祁延鹤,崔太师和英国公虽然皱眉却没有立刻出声,皆将注意力都放在脸色最红润,甚至胖了两圈的祁延鹤身上。
可惜祁延鹤身边有个金吾卫,他完全被金吾卫的杀气笼罩,整个人都深陷在担心受怕的情绪中。根本就没注意到崔太师和英国公的目光。
虞珩特意将崔青松和祁延鹤留在最后,选择先问崔青松。
“我与祁延鹤虽然不对付,但同为世家子,肯定是要帮他。”
崔青松控制住想要抬头看崔太师脸色的想法,沉声道,“是”
“祁延鹤?他满肚子的花花肠子,最后肯定是要我给他背锅。”
崔青松感受到背部如针刺般的目光,手指深深嵌入手掌,嗓子陡然变得沙哑,“不是。”
祖父......为什么?
纪新雪和虞珩相互交换眼色。
崔青松是除了还没被重新审问的祁延鹤之外,唯一一个突然不肯承认口供的人。
“那是什么?”纪新雪追问。
崔青松不知道,他是感受到崔太师的不满,才违心否认这句话。
即使已经猜到崔太师很可能是想让他给祁延鹤背锅,崔青松也无法开口。
凭什么?
他身为崔氏嫡房的嫡子,在家中给庶房出身的崔青浦当狗,在外面还要给英国公府的祁延鹤当狗?
没门!
察觉到崔青松的抗拒,纪新雪干脆的放弃这个问题,跳过所有与祁延鹤有关的口供,继续问个口供是否属实。
等到与祁延鹤有关的所有口供都问完,纪新雪才回过头问之前略过的口供。只问是与不是,从不追问。
果然,崔青松的回答皆为‘不是’。
如此明显的怪异,让朝臣们想要忽略都难。
已经开始闭目养神的白千里掀开眼皮看向最后一个没有审问的人,司空和司徒也换了个姿势。
无聊到沉闷的朝堂,像是死水中砸入石头般恢复灵动。
纪新雪拿着口供走到祁延鹤面前,沉声道。
“要不是祖父让我去结交康阁,我怎么可能看得上他。”
太多人的目光放在祁延鹤身上,不仅导致祁延鹤完全没办法保持冷静,还让崔太师和英国公的目光被埋没在众多目光中,变得不起眼。
“答‘是’或‘不是’。”纪新雪不耐烦的提醒道。
“是”祁延鹤以几不可闻的声音道。
纪新雪立刻念下句口供。
“康阁说让我帮个忙,我就去了。”
“是”
“康阁为什么定要邀请我去说服金明公主?这还不简单。因为我是祖父的孙子,还有可能继承祖父的爵位,康阁想凭我的名义邀请更多的人给金明公主施压。若是只有康阁,你看世家的兄弟姐妹们谁肯给他面子。”
“......是”
“好像是有风险?祖父特意嘱咐我不要靠近金明公主,也不要与金明公主说话。阿弟,我已经按照祖父的话做了,金明公主受伤肯定与我没关系,什么时候可以放我出去?”
祁延鹤眼中浮现茫然,他潜意识的觉得不能承认这句话,又想不明白为什么不能承认这句话,“我......”
“孽障!”英国公突然暴起,箭步冲向祁延鹤,想也不想举起手狠狠的朝着祁延鹤的后背拍过去。
世上怎么会有如此愚蠢的人,当真是上辈子的冤亲债主!
除了康阁和康氏女郎,总共有十个人被牵连其中,或多或少都是在家中长辈的暗示下参与到这件事中,只有祁延鹤在口供中提起他。
早知今日,祁延鹤出生的时候,他就该摔死这个孽障!
纪新雪默默后退,转头看向脸色铁青的崔太师,慢吞吞的道,“虽然祁延鹤和崔青松不承认部分口供,但这不是我伪造口供,是他们不肯老实招供。其余十份没有问题的口供皆能证明这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