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老人缓步走到何长安面前,从地上端起一碗酒,涩声说道:“镇守使大人,老妇人今日一把米,是为了偿还当年有人舍我的一碗粥。
大人的这酒,老妇人干了!”
言毕,老人端起酒碗,仰脖子,一饮而尽。
“好酒!痛快啊,痛快!”
“何长安,我把剩下的唯一的儿子,就放心交给你了,你可要把他带好,别让他稀里糊涂的去送死就行。”
老妇人撂下一句话,转身就走,倒有几分悲壮豪迈之气。
何长安端起酒碗,一饮而尽,心中默道:“好,何长安答应你!”
……
第二位捐米的,是一名老边卒,拖着一条断腿,在老伴、儿媳妇和孙子的搀扶下,颤巍巍的来到一口大锅前,仔细将一把米,均匀的撒在翻滚的水中。
他没有说话,只是走到何长安面前,端起一碗酒,高举过头顶,眼眶中滚动两滴浑浊的老泪,口中喃喃低语:
“早年间,我在路边快要饿死的时候,我师父将自己的半个饼,撕下一大片,让我活了一条命。
今日,我便将这一碗酒,祭奠我师父。”
言毕,老边卒将一大碗酒撒在干净的泥土上,转身就走。
第三个捐米的,是那名负责抚恤钱粮的王蝉大人。
他抓着一大把米,快步赶来,生怕有一粒米掉落在地上,用两只手轻轻捧着,就像捧着自己的心肝宝贝,或者,捧着一件传世宝贝。
小心翼翼,生怕撒落。
他走到一口大锅前,默默将一把米撒在水中,走到何长安面前,单膝跪地,大声禀告:“禀镇守使大人,下官王蝉遵从将令,已完成捐米任务!”
何长安微微点头,眼睛往地上的酒碗看一眼,示意:‘来,干一碗。’
王蝉朗声道:“谨遵将令!”
端起一碗酒,来到何长安面前两步处停下,伸出酒碗,轻轻一碰。
“干了!”
一碗酒下肚,这名看上去白白净净的胖男人,气势登时为之一变,拱手道:“侯爷,还有什么需要完成的任务,请直接下令,属下王蝉,万死不辞!”
何长安温和的笑了笑,道:“不要一开口就活啊死啊的,能活着,咱们就尽量活着,而且,要好好活下去。”
“对了,王大人,咱们这又是借锅,又是盘灶,又是捐米的,还有一件最重要的大事,还没去办理呢。”
何长安笑道。
王蝉微微一愣,旋即哈哈大笑,躬身说道:“属下这就去办!”
王蝉走到一名亲兵营骑兵跟前,低声说几句话,那名亲兵翻身上马,向大散关疾驰而去。
不到一盏茶工夫,一队队骑兵,甚至包括战时的斥候,策马出城,分好几个方向,疾驰而去,卷起一条条尘土飞扬,看上去也是甚为壮观。
原来,何长安口中所说的‘最重要的大事’,便是流民。
之前折腾这么长时间,不就是为了赈济灾民么?现在灶火烧起来了,锅也借来了,开水烧开了,小米也下锅了,没有灾民,那像什么话……
毕竟,北境之地大旱,方圆数千里,几乎颗粒无收,就算是这地方地方人稀,但总体来说,灾民的数字还是足够让心惊肉跳的。
眼看着捐米的陆续出城,排着几支看不到尽头的长队,何长安始终举着酒碗,等这与那些捐米之人对饮。
不过,绝大多数人,走过来只是恭恭敬敬的向这位镇守使大人,神鞠一躬,并没有去端酒碗。
明眼人都看出来了,狗日的何长安,一下子拿出五十坛酒,可也扛不住千人万人喝的,意思意思得了。
反正,大家看着你何长安挺顺眼的,上前拱拱手,见见礼,意思表达到就行了。
……
就在大家踊跃‘捐米’,向大铁锅里撒自己的一把米时,一队人马疾驰而来,卷起烟尘直上云霄。
何长安早就有所察觉,因为,数百铁骑疾驰时,大地那种微微的颤动,隔着数十里,便能被他所感知到。
他一直不动声色。
在北境之地,能驱策数百铁骑的人,只有两个,一个是他何长安,这位草包镇守使。
另一位,是镇北王,李存冒。
“镇北王不是在长安城么?这么快就来北境了?”何长安沉吟着,心里暗自思量,长安城里的那位李姓皇帝,看样子还真是对他何长安不放心呐。
不过,既来之则安之。
镇北王李存冒,毕竟是这北境之地的王爷,就算人家有什么出格的地方,也轮不到他何长安去管。
约莫半个时辰后,那一队铁骑终于出现在众人视线中,伴随一阵如雷似鼓的马蹄声,何长安看的仔细,领兵之人,一身白甲银袍,面如满月,应是镇北王手下第一名将邓攸。
正在捐米的人们,愕然转首,看着疾驰而来的铁骑,脸上也没多少惊愕。
这些人,可不想长安城里那些烟花之地厮混的人,谁还没见过几匹战马?
不过,邓攸将军太过显眼,让大家伙忍不住想多看几眼,这就导致,捐米的队伍一时间开始有些混乱,好几人手中的小米,不小心洒落到泥土里,心痛不已。
所以,大家竟然对这一队彪悍的铁骑,多多少少有些不满。
不就是镇北王帐下第一名将么?不就是数百铁骑么?没看人正在捐米,赈济灾民呢,这轰隆隆的跑过来,成心添乱不是!
何长安站在没动,依旧伸着手,举着那一碗酒。
邓攸将军骑术惊人,一路疾驰而来,在距离那一溜三十口大锅前方十来步的时候,猛然一勒缰绳,坐骑稀溜溜一阵嘶鸣,两只前蹄高高扬起,再重重落下。
这才打着响鼻,就地‘得得’的踏着小碎步。
其他骑兵也大致差不多。
一时间,战马嘶鸣,尘土飞扬,骑兵们却一个个气定神闲,一看就是北境之地骑兵中,精锐中的精锐。
不愧是镇北王的亲兵营!
“何长安,镇北侯爷?”邓攸将军没有下马,笔直的端坐在马背上,眼睛瞅着何长安,冷然问道。
何长安却没有吭声。
他抬头看了看天空,尘土飞扬,卷起数百丈那么高,将太阳都快要遮蔽住了。
然后,看一眼那三十口大锅,陆续赶来的流民,以及正在捐米的大散关人,整个被笼罩在铁骑席卷而来的尘土之中。
他的脸色,渐渐阴沉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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