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得到国王的亲自召见,得以踏进宫廷的那一刻起,肯拜什恍然间以为自己来到了另一个世界。
和外面的满目疮痍、哀鸿遍野相比,从来是奢靡优雅的象征的宫廷依旧富丽堂皇,国王身上的袍服也依然华美。
肯拜什不敢四下张望,只目不斜视地进入了他从未有资格踏足的华丽厅室,然后恭敬地跪拜在距离那张嵌满炫耀财力与荣耀的王座还有近十米远的地方:“尊敬的陛下,请允许您卑下的仆人,向您讲述第二道墙外的情况。”
在得到国王的首肯后,他才将眼睛抬起,谨遵礼仪地直视着这王国里最尊贵者的眼睛,身上那根紧紧绷着的弦,却反而悄悄一松。
不知道为什么,在看清国王相貌的第一眼,他竟然浮现出了“原来这就是陛下”……这样大逆不道的念头。
肤色是长期缺乏日晒的苍白,容貌本来称得上俊秀,但在阴郁的气质和眼下的青黑的衬托下,反而只让人最先在意他表现出的虚弱状态。
技艺最为精湛的裁缝亲自新制的得意作品、这件惹来无数参加宫廷舞会的贵族们争相吹捧,精致且造价无比高昂的袍服尾端,就如鱼鳞般密密麻麻地缀着来自深海的宝石。
但拥有这件华贵得叫人移不开眼的袍子的国王,却更像是一具空荡荡的骨架,虚虚地撑起棱角。
卡麦伦显然无法窥破这个看似毕恭毕敬的低阶骑士的真实想法,在面无表情地听完讲述后,冷冷笑道:“第二座城墙上的精锐士兵,竟然会拦不住一群暴民?还有莫德尔呢?是已经在一群手无寸铁的暴徒手中‘英勇战死’了,才会任由他们长驱直入吗?”
——暴民。
比起问责,肯拜什更在意刚捕捉到的这个词语。
意识到这位尊贵的国王陛下,果然丝毫不在意底下民众绝望而疯狂举动后的诉求后,他的心一下又揪紧了。
“……十分抱歉,请您宽恕,尊敬的陛下。”
他勉强压下意兴阑珊,深深地俯首拜下,嘴里说着连他自己都不在意的话。
卡麦伦也同样没有在意区区一个低阶骑士的细微表情。
他脸色阴沉,沉默了一阵后,眼底的不悦几乎要满溢出来,最后的声音就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样:“将阿密叫来——你先退下。”
“是,陛下。”
被允许离开的肯拜什,心里既没有死里逃生的欣喜,也没有初次觐见国王的激动。
他当然知道阿密是谁——那是直属国王陛下的国王骑士团,由陛下亲手提拔上来的现任骑士长。
阿密对国王忠心耿耿,很快就会带上国王骑士团的精锐成员赶赴第二道城墙外,眼也不眨地将那些可怜的平民屠/杀殆尽吧?
光是想象着那一张张绝望得必须孤注一掷、最后却仍将惨死的面孔扭曲的模样,他的心脏就像被顽皮的小孩没轻没重地捏在手里的石子。
那里面有他家曾经的邻居,曾经的童年玩伴,有能烤出很美味的面包店的店长,还有会将不小心烤碎了的小饼干好心地分给顽皮的孩子们吃的饼干店厨娘。
他什么也做不了。
他只能茫然地当一块石头,任由孩童朝湖心掷去,经历过击打在湖面上的锐痛后,坠入冰冷的湖底。
“神啊。”
在离开宫廷前,他最后转过身来,朝着之前殿室的方向看了一眼,无声苦笑。
神啊,如果您真的存在的话,请救救他们——
这一念头刚一浮现,不远处就传来了一阵急促却又莫名熟悉的脚步声。
他愕然转身,循声看去,结果居然真的看见了内特的脸!
内特这时脸上的表情,却是他从没有见过的复杂:有紧张惶恐,有迷惑不解,甚至还有拼命抑制但还是有迹可循的欣喜……
“内特,”明知道不应该这样做,他还是忍不住叫住了好友,询问道:“你为什么也来了?前面发生了什么?”
内特果然刹住脚步。
他定定地看着肯拜什,眼里有些空,像是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只喃喃道:“肯拜什,你知道吗,那是奥利弗公爵!”
奥利弗公爵!
哪怕是在这天之前、从没有这么接近过宫廷的低阶骑士肯拜什,也绝对听过这个名字。
不,确切地说,不论是那位公爵殿下曾得到过的老国王的无尽宠爱,还是他那能让整个王都都陷入疯狂、据说不该是人间该有的不可思议的美丽容貌,都足够让他的名号在这座最繁荣骄傲的城市里显得如雷贯耳。
而最近之所以变得令人讳莫如深,则是他那神奇却不容忽视的迅猛崛起,连国王都只能束手无策地看着,咬牙怨恨自己当初的愚蠢。
可,可是?
肯拜什半天才回过神来,只是根本不等他多问几句,身负将这个消息通报上去的任务的好友,早就已经跑远了。
奥利弗公爵,不是在南部第一大城格雷戈吗?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你说什么?!”
对这点同样充满难以置信,并且反应激烈的另一个人,无疑是肯拜什才刚觐见过的国王陛下。
他仿佛被锐针扎到般,猛然从王座上跳了起来,大喊道:“怎么可能是奥利弗?!他的军队是什么时候开进王都的?!该死的威尔夫!他一定早跟奥利弗勾结在一起了!竟然让他的军队通过——”
面对暴跳如雷的国王,内特简直连大气都不敢出,只将头深深埋着。
直到卡麦伦的吼叫声渐缓,他才战战兢兢地在得到允许的情况下,抬头将话说完:“……不,抱歉,陛下,奥利弗公爵的身边没有军队,一兵一卒都没有,只有外城的平民追随着他——”
“那还等什么!”
卡麦伦在怔了一怔后,迅速反应过来,眼底陡然迸发出疯狂的色彩,立即向身边沉默的骑士长下令道:“阿密,带上全部士兵,将王都的所有出口都给我牢牢围住!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都绝对不能让奥利弗逃走了!”
尽管他不认为奥利弗不可能蠢到不带半个士兵,也不相信对方真的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大股军队带进城来。
要是真的带进来,甚至都不见得是坏事——外城可全是得了疫病的贱/民!说不定在格雷戈的军队里早也有瘟疫横行了!
内特张了张嘴,连大气都不敢出。
直到阿密骑士长领命出去,兴奋完了的国王表示要对他给予奖赏时,他才得到机会,艰难地说完了剩下的话。
“奥利弗公爵说,他要见您,尊敬的陛下。”他舔了舔干裂的下唇,感觉自己下一刻可能就要被国王翻脸杀死了,但还是向狐疑地拧紧眉头的国王强调道:“他说,他一定要见到您……”
而此时此刻,第二道城门外的奥利弗,一边耐心等候着内城的士兵向国王传话,一边与以金雾形态绕在自己身上的猫猫神聊着天。
虽然在来这一趟前,他纯粹只抱着通过那位白发红瞳的大神官来临时成立一个类似民间救灾组织的打算,顺道捐赠一批物资……
但既然已经进行到这一步了,他似乎也没有理由不顺势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