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已经有功名在身了,严嘉。我曾经见过一个少年,他有过和那时的你一样没用的时候。不同的是那时你面对的是你的父亲,他面对的是一个家族。我知道那个少年后来终于熬出了头来、仿佛能衣锦还乡,可他唯一能做的,却只是亲手挖开他母亲的衣冠冢,而不是去拥抱她。他那时只是一介白身,而严嘉你不一样。”周逊说,“从前你没有功名在身,没有人会去听你说的话。你只能在那条街上不断地跑不断地找,不断地替她找一本书。可现在,你不一样了。”
“你到底……”严嘉的声音微微发着抖,“你到底想……”
周逊再次抬起眼来看他,他的眼珠很黑,像是能看见一个人的内心深处。他轻声道:“殿试见。”
“殿试……见。”
周逊离开了。
他转身走时,听见了身后有伞落地的声音,可他没有回头。小多跟在他身边,小声道:“公子……”
“怎么了?”
“您刚才看上去……”
真像个蛊惑人心的魔鬼。小多默默地把这句话吞回了肚子里。
周逊笑了笑,他像是知道小多要说什么,却并没有把这句话放在心上。他说:“比起这个,咱们还是快些回府里吧。”
“回府里?”
“某人应该已经在府里等下了。”周逊回答着,因人多而穿进一条人迹稀少的小道,“我们得回去……”
“周逊。”
那个声音,如刀如刃,石破天惊!
周逊身后的小多和侍卫传来痛呼声,他们似乎被人放倒了,很快被捂着嘴拖到了旁边。周逊想也不想,便往自己身后看了一眼——他距离走出人流繁多的地方,已经走出很远了!
即使他此刻发出呼救的声音,也很难被人所听见!
既然求救无门,想要逃跑也是枉然。周逊反而不动了。他低着头,看着地面道:“不知王爷今日来找我,有何贵干。”
“……周逊。”
他许久之后才听见容汾的回复。那个人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又轻轻叫了一声他的名字,仿佛在呼唤着某个温柔的幻梦。
周逊这才抬起头来。站在他身前的,的确是本应被皇帝禁足的容汾,和他的侍卫们。侍卫们隔着很远,手里捉着他自己的侍卫,仿佛要刻意给他们隔出空间来似的。
他在心里不断计算着容汾来这里的目的——报复他?报复皇帝?还是兼而有之?是了,今日是春闱放榜之日,容汾肯定知道他会来这里,所以才在附近的路上蹲守。而且他一定知道,今日是周逊最高兴的一天。从天上摔落地下——如果是他,他也会这么报复自己想报复的人。
周逊绷紧了肩膀,他戒备地看向眼前这个已经近一年不见的男人。可他没想到的是……
他看见的并不是一张满是怨毒与恨意的脸,相反,容汾看着他的神情,竟然很恍惚。
容汾看着他,就好像看着一个很快就会被消散的影子似的。有那么一瞬间周逊居然觉得他不是在看自己,而是透过他在看一段他本可拥有的人生、本可拥有的时光。
他不清楚容汾到底在想什么。但他可以感觉到……容汾透过他,所看见的一定是极美好的东西。极幸福、极美好、极为曾经……唾手可得的东西。
这种神情出现在容汾的脸上真是诡异极了。这个男人从来看他的眼神,都是高高在上、充满自大与傲慢的。他总是一边觉得自己是天潢贵胄,一边觉得自己怀才不遇。他看向周逊时总是带着一些不自知的怜悯与施舍,即使是当初被拖出皇宫、被幽禁王府时,他看着周逊的眼神里,也只有仇恨、不解、与被背叛的愤怒……
周逊何时见过此人用这样古怪的眼神看他?
“王爷是想来找我兄长周采的么?”周逊想出了一个可能性,冷冷道,“如今的周府已经人去楼空。周采他则在边境云州。王爷实在不必再来找我。”
“……我不是来找他的。”他听见容汾这样回答,可这样的回答让他更加毛骨悚然了——容汾那声音,听起来根本不是在同他说话,而是在对某个幻想说话,“我是来找你的……周逊。”
不是来找他,而是来找你……在这样的巷子里,容汾用这样的神情说出这样的话来,实在是太吓人了。他站在这雨水横流的初春的巷子里,却像是站进了一个属于自己的戏剧的舞台。那舞台上似乎还有一树树的桃花盛开。而他就在这片桃花下,看向十九岁的周逊,对他恍惚地道:“我不是来找他的,从来不是……我是来找你的。周逊。”
这样的场景比周逊的所有想象中的报复景象还要恐怖——这份恐怖甚至来自不可觉察,来自不可知。他不着痕迹地向后退了一步,哑着嗓子道:“你想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