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过身,施施然离开喜堂。他脸上的为了激怒周采而出现的微笑消失了,只剩下了无边的漠然和冷淡,他没有回头看周采,哪怕一眼。
正在这时,另一队深红的人马,却在此时步入了喜堂。为首的那人穿着深红的制服,剑眉下的面容冰冷,没有一丝温度。
最后一波客人终于在四月廿八的最后抵达了周府。他们穿着深红的制服,与喜堂如此相衬,却不是报喜,而是来送丧。
“周采是么?”为首的陆显道冷冷道,“我们怀疑你在云州时与北魏之人勾结,泄露军事机要,你随我们走一趟吧。”
今日最后一声钟响终于落幕,这就是四月廿八,这个大喜的日子的最终的结局。
周逊一步步地走,他听见身后传来周母的哭声——那个昏迷了的女人终于醒了过来,抱着她的儿子开始不顾形象的嚎哭。他听见京城里钟楼的声音,周府的丧钟却仿佛喜鹊的鸣叫。他也听见绛卫们执行公务的声音,桌椅板凳的翻倒声。新月在他的身后,而他,就在这所有的声音中,踏着红纸离开,一步也不曾回头。
周府门口有一枚落下的“囍”,他踩在它头上,过去。
路上,所有人都在激烈地讨论着。他们讨论着今日有两名极美的女子,一名女子像是仙女,靠在前一名女子的背上。握着缰绳的那名女子却像是遇神杀神的绝艳的古神。她们的骏马在京城的大街小巷中疾驰而过,所有人都只看见她们鲜红的衣角。护城的御林军追在她们的身后,而她们却一骑绝尘,并在城门合上的前一刻,越过了城门的缝隙,跃入了夕阳。
他还听听见有一名豪客,用万两黄金,拍下了那幅《烟波图》。
他还听见许多人在谈周府的事、严家的事……可没有一个人知道,那走在他身边的如冰雪般平静的年轻人,是今日这一切热闹、这点燃整个京城的热闹的始作俑者。
倒是有姑娘们看见这年轻人,低低地“唉哟”一声。可他太冷了,她们不好意思上去搭讪。
而周逊在回到自己的府邸时,又看见了那幅画。
那幅画挂在他的府邸里,烟波粼粼,山水如画。
“是皇上买回来的。”莲蓉道,“他祝您,明日生辰快乐。”
周逊怔住了。
“原来明日是我的生辰啊。”他低声道,“生辰快乐。”他回到属于自己的卧房里时,看见皇帝已经在桌子上趴着睡着了。他似乎在这里等了他很久,由于近日以来政事忙碌,眼眶带着青黑,身上还穿着会见臣子时的衣服,趴在那里,是好大的毛茸茸的一团。
周逊忍不住就想起了那条小黄狗。那条曾在冰天雪地里,来看他的小黄狗。
榻很长,中间是案几。皇帝躺了一边,他还可以坐到另一边去。周逊于是坐到另一边去,也趴在桌子上,看他。
“我今天出去做坏事啦。”他说着,声音软软的,也像是快睡着了,“严若淇和长乐公主私奔了,严家周家大丢脸面了,周采被我气吐血了,唔……陆显道会出现这件事,我倒是不知道。我还把那幅画拿出去拍卖了。”
“这个你肯定知道吧?”他用手撩了撩皇帝额前的额发,“你都把画给我买回来了。我今天做的一切,你都应该已经知道了。你对我太好了啊荣浩宇。你什么都会给我……而我又能给你什么呢?”
他顿了顿,把脑袋放在案几上,把自己的手交叠着放在下巴上,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他自己所拥有的最珍贵的东西就是他的命了。他想。
荣浩宇喜欢什么?他喜欢没形象的哈哈大笑,喜欢说一些他听不懂的梗,喜欢在谈到图纸、谈到治国时眼睛闪闪发光,喜欢给他看自己治国的成就,喜欢说他的梦想。
周逊其实不知道一个人应该去怎么爱别人。很少被人爱过的人,也会失去爱别人的能力。可他想,他要帮助皇帝实现他的梦想。
他活着,他陪着他。他死了,他替他打点身后事,再随他去。
诏狱牢中那曾有过一面之缘的、声音苍老的男人,突兀地又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你以为你会一直这么幸运吗?’那人当时这样对他道。
那明明是莫名其妙的场景,却在他的心里刻下了古怪的刻痕。
“……我希望我的生命里一直有你。”他低声道,“你要是走了,我替你守你的社稷,我再随你去。”
他也趴在桌子上睡着了。迷迷糊糊间,他似乎感受到了有一滴温热的液体,滴在了他的额头上。
是雨水吗?还是……
他睁开眼,所看见的依旧只有空空荡荡的室内,和趴在他对面,正打着鼾,呼呼大睡到近乎没心没肺的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