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钰仍旧是坐在远处的坐楣上,沉默着弹剑听琴,却不知是从这曲调中回忆起了什么,眸底暗色如潮翻涌,卷起深藏在冰面下的淋漓血色,透出比手中寒刃更为锋利的恨意。
折枝只觉得夏日里一阵凉意顺着脊背往上攀起,仿佛又回到了方才立在八角亭边缘险些坠落的时候。
往前一步,便是深不见底的黑渊。
令人心颤。
——不能再弹下去了。
折枝心里隐约转过这个念头,颤抖着收回了指尖。
琴声已停,谢钰却似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缓缓弹着手中的长剑。
折枝静静望着他,心里也是天人交战。
一面是恐惧,一面却是觉得自己不能总是这般被动地去猜他的心思。
若是有朝一日猜错了,谁知会发生些什么。
总得做些准备才是。
迟疑稍顷,折枝终是鼓起勇气,轻轻握住了谢钰持剑的手,试探着低声开口:“哥哥不喜欢这首曲子。”
谢钰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转首看向她,眸底的暗色仿佛刹那之间敛回冰层深处,面上仍旧是素日里的淡漠。
他俯身欺进了些,身上清冷的迦南香与那腥甜的血腥气交织涌现,清雅又危险:“妹妹又在乱猜什么?”
折枝弯了弯杏花眸,压下心底的不安,对他轻轻笑起来:“折枝并未乱猜什么,只是这首曲子折枝总是弹不大好。想来是没有缘分,还是罢了。”她略停了一停,又笑起来:“不如折枝给哥哥唱一首荆县里的小调吧。”
她说罢,也不等谢钰拒绝,便往他旁侧坐落,笑望着他,启唇轻声唱了起来。
她用的是荆县里的俚语,听不懂唱词,只能听出曲调轻柔宁和,转折处又带着几分民间小调特有的俏皮轻快。用小姑娘嗓音甜软唱来,便似一道落满了木芙蓉花的小溪,往这湖心亭里潺潺而过,冲淡了古琴曲高雅的暗香。
微烫的夏风拂过亭外莲叶千倾,也将小姑娘的裙裾带起,轻柔地拂过他的衣袍。
谢钰抬目,看见望向他的那双杏花眸里笑意盈盈,明灿如亭外日色。
有些过于耀目了。
“我听不懂荆县俚语。”谢钰皱眉移开了视线,半晌方淡声问她:“是什么意思?”
折枝眨了眨眼:“这是一首民间小调,要想逐字换成官话,大抵有些艰难。”
她偏过头去略想一想,缓缓解释道:“大致的意思是,一名女子在外头有了情郎,每日相约在东墙下相会。
第一日女子挑着花灯到院子里来见他,问他‘你为什么生气呀?’
情郎不说话。
第二日女子踏着花梯登上墙头,拿自己绣的香囊掷到他怀里,问他‘你为什么生气呀?’
情郎立在墙下不肯进来。
第三日女子换了最好的衣裙,精心打扮,等家人睡下后抱着一个包袱在角门外等他,问他‘你为什么生气呀?’
情郎回答她‘我听说你要嫁人了,往后我们还能这样往来吗?’
女子回答说‘那是家人定下的婚约,并非我的本意。所以我今日带了自己最喜欢的衣裙首饰来见你。你愿不愿意带我走?’。”
谢钰略等了一阵,见折枝未再开口,这才抬起视线淡看了她一眼,又皱眉移开视线:“没头没尾。”
“本来便只是一首民间的小调罢了。”折枝原本并未在意过这故事的结局,见谢钰这般说了,便也略想一想,反问他:“那哥哥觉得,结局应该是怎样的?”
“情郎未必会带她走。”谢钰神色淡淡:“但那女子一定会后悔。”
“为什么?”折枝有些讶异地转过视线看向他,下意识地道:“若是情郎没带她走便罢了。为什么带她走了,却仍会后悔?”
“聘则为妻,奔则为妾。”谢钰答得简短。
折枝‘哦’了一声,眯着眼睛去看亭外日光下的莲叶:“难怪这首小调没写结局。”
谢钰不再开口,垂眼去看手中锋利的长剑。
剑刃霜青,映出他淡漠的眉眼与深蓝色的官袍。
夏风徐徐而过,拂来小姑娘散落的一缕乌发,轻轻落在他深色的领口上,又很快被折枝抬手拢回耳后。
湖心亭内一阵静默。
正当谢钰以为她不会再开口的时候,一直侧首看着荷塘的折枝终于满意地从莲叶间里寻到了一小朵含苞待放的莲苞,便轻轻回转过身来。
小姑娘像是忘了方才的事,笑得眉眼弯弯的,软声问他。
“那——哥哥,你为什么生气呀?”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