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过天青色的底,三两方横斜的竹枝间精心绣了一首小诗。
‘上窗风动竹,月微明。梦魂偏记水西亭。琅玕碧,花影弄蜻蜓。’
是小姑娘第一次绣给他的帕子。
谢钰的长指略微一顿,沉默着将锦帕收回了袖袋中,重新取了一方素白布巾出来。重重揩过手背上的血污,丢弃在血泊之中。
洪齐,应当是他最后一个仇人。
他用了整整三年,终是将经手当年之事的皇城司一干人等,尽数清洗。
这一场连绵许久的复仇,终是结束了。
谢钰沉默着顺着石阶向上行去。
踏过这人间地狱,徐徐停留在光暗交接之处。
继而,往前踏出一步。
诏狱外明灿的日色落在他面上,令谢钰有些不适地微阖了凤眼。
良久,他重新自袖袋里拿出那方锦帕,视线缓缓落在那清淡的竹枝上,就着这般明亮至灼人的日光一寸寸细细看去。
眸底似有暗色层层涌起,不为这日色所照亮。
他还有一位仇人活在这世上。
而他,还在不久之前,给她买过一包槐花糕。
谢钰轻阖上眼。
……真是荒谬。
谢钰回到沉香院时,已是清辉漫天。
彼时小姑娘正坐在海棠树下的一张美人榻上,手里捧着只冰碗子,慢悠悠地吃着。
乌缎似的青丝随意散在身后,末端犹有水意,似是初洗沐过。面上的脂粉已卸去,身上银红色的外裳也换了宽大柔软的寝衣。
唯独那对红珊瑚耳坠忘了取下。重瓣芍药模样的坠子被那游丝般的银线牵引着,随着小姑娘的动作而轻轻晃荡,漾出细碎流光。
谢钰沉默着行至榻前,伸手握住了那道灼目的流光。
折枝正拿银签挑着冰碗里一块甜瓜,被这样一吓,还没扎稳的甜瓜便重新落了下去,溅出几滴甜水落在她的手背上。
折枝忙将冰碗搁在一旁的小桌上,又拿了帕子去擦自己的手背,小声道:“哥哥来了怎么也不说一声——”
话说到一半,一阵浓郁的酒气涌入鼻端。
折枝轻愣了一愣,抬眼去看他:“哥哥饮酒了?”
她似乎,还从未见过谢钰醉酒。
谢钰不答,只是垂眼看着她,那双清冷的凤眼隐在静谧夜色中,愈显眸色晦暗。
折枝对上他的视线,抬起的羽睫轻轻一颤。
她生怕谢钰醉酒后愈发喜怒无常,无端发作,遂站起身来,轻轻攥了他的袖口,引他往美人榻上坐落。
“哥哥先在折枝的榻上坐上一会。折枝去小厨房里给哥哥端一碗醒酒汤来。”
她说罢,便想起身往小厨房里去,只是还未抬步,却觉得耳上微微一痛,却是谢钰并未松手。
折枝知道与喝醉酒的人是说不通的,迟疑一瞬,也只好重新在他身畔坐落。
略想一想,又勉力伸出手去,够到了放在旁侧的那只冰碗子。
折枝将冰碗子捧到谢钰跟前,轻声问他:“哥哥吃冰碗子吗?”
谢钰垂目望向她。
小姑娘双手捧着一只冰碗,指尖因碗壁上的寒气而微微泛红,恍若血色。
谢钰眸色微寒,骤然拉过她的手腕,用力揉搓着那指尖上的绯色。
折枝始料未及,手里的冰碗顷刻间失去平衡,坠在地上,溅开一地瓜果与甜水。
折枝讶然睁大了一双杏花眸,微微启唇,看了看地上的冰碗,又看了看谢钰,一时不知该劝些什么。
直至皓腕被他掐得发痛,这才‘嘶’了一声,挣扎着低声道:“哥哥,你弄疼我了。”
谢钰皱眉,终是轻轻松开了长指。
折枝忙趁此将皓腕缩了回去,拿指尖轻轻揉搓着被他掐过,还隐隐发痛的地方。
谢钰的视线随之落下。
小姑娘雪白的皓腕上留下了他掐过的指印。
像是干净的雪地被人踏过。
令人心生烦躁。
他有些烦闷地皱紧了双眉,视线缓缓上移,停落在小姑娘的衣领外那段花枝般纤细的颈上。
也是与皓腕间一般的柔白细腻。
仿佛只要略一用力,便会留下磨灭不去的痕迹。
折枝却也回过神来,徐徐抬眼看向他,迟疑了一阵,又挽起袖子,拿手背碰了碰他的额头,小声道:“哥哥这是怎么了?”
谢钰并未拂开她的手,只是低低唤了一声她的名字。
“折枝。”
折枝轻轻一愣,收回手来,等着他的下文。
可谢钰却只是轻轻阖眼,像是说服自己一般低声道:“我已为他们报过仇了。”
“血债血偿。”
折枝讶然道:“哥哥在说什么——”
话音未落,方才还坐在美人榻上的人已如玉山倾倒。
折枝担忧他摔倒地上,下意识便伸手扶住了他,让谢钰倚在她怀里,枕在她的肩上。
月色朦胧中,她听见谢钰在睡去之前留给她的最后两句话。
“之前种种,至此揭过。”
“我不再与你计较。”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