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改日事了,我便搬来与妹妹同住。”◎
万寿节当日,整座桑府皆是严阵以待。
折枝天光初透时便已起身。随意用了些早膳后,便挪了张玫瑰椅坐在临窗的长案后,一壁看着近日里铺子上送来的账本,一壁等着前院里的消息。
大抵一个时辰光景,门上垂落的湘妃竹帘轻微一响,是紫珠自外打帘进来,微微福身对折枝道:“姑娘,方才老爷遣了贴身的小厮德禄过来递话,说是夜晚的宫宴,令您随府中众人同去。”
“还特地嘱咐了,要好生准备,不可有任何失礼之处。”
折枝轻轻点头,自玫瑰椅上站起身来,往浴房中行去。
“既然如此,那便准备吧。”
她如今只是客居在桑府的表姑娘,日前更是连户籍都挪了出去,若是认真推敲,自不在桑府家眷之列。原本这场宫宴,她去不去皆可。
可如今桑砚亲自遣人过来递话,自不好推脱。
紫珠轻应了一声,跟着折枝走到浴房里,伺候她焚香沐浴后,因着浴房里闷热,便替折枝换上了宽大的寝衣,与她一同回到沉香院上房里。将一头乌缎似的长发用布巾绞至半干,又抹上掺了玫瑰花汁的淡粉色香膏,轻轻铺开在圈椅的椅背上,等着夏风散去其上淋漓的水意。
半夏也忙完了手头的活计,抱着一捧新采的蔻丹花打帘走进房内,替折枝往铜盆里净过手,又从花枝上摘下色泽最为匀称艳丽的几朵放在小碗里捣成花汁。
紫珠则拿过搁在一旁的小银剪,将一块洗白布剪碎,浸透了花汁小心缠裹在折枝的指尖上,以细线包好。
“对了,今日姑娘要穿的衣裳还得重新选过。去岁那一身眼见着有些旧了,想是不得穿了。”半夏说着,拿帕子擦了擦手,行至衣橱前,将得穿的衣裳一一挑了出来,分别展开给折枝挑选。
折枝的衣裳本就不少,加之日前又在谢钰的别业里小住了一阵,新做了好几身,放在一处,颇有些琳琅满目之感。
若是去赴春日宴,随意挑出一件来皆是得宜。
可这要穿去宫宴的,却不好选。
都说盛京城里规矩重。而盛京城里规矩最重的地方,还要属皇宫。
这衣裳首饰自然也大有学问。
既不可过艳,使人议论。也不可过素,怕被视为不吉。更要小心是否会在衣裳纹饰处犯了忌讳,令圣上不悦。
折枝与半夏紫珠一同甄选许久,终是从中挑出一件秋波蓝的织锦云纹上裳来。
下佐一条雪青色的八幅湘水裙,裙面上绣一枝疏影横斜白玉兰,以银线勾勒出绵延清水纹。
亦算是得体端庄。
见万寿节上要穿的衣裳敲定,半夏与紫珠便又从妆奁里寻出了一阵,挑选出一套衣裳相称的首饰来,单独放在一旁,
待这一切准备妥当,眼见着便到了膳时。
折枝的指尖上还缠着白布,不好动作,也担忧衣裳染了菜肴的味道,便让半夏与紫珠将衣裳重新收回衣橱里,这才往小厨房里去拿午膳。
折枝坐在玫瑰椅略等了一阵,又低下眼去看白布里裹着的指甲。
直至听见湘妃竹帘轻微一响,也并未抬首,只下意识地道:“半夏,今日的蔻丹花汁研得有些淡了,大抵还要再染一会。你先将食盒放在长案上便好,我一会再用。”
身后传来轻微一道食盒底搁在几面上的声响。
继而菜肴特有的香气溢至鼻端。
折枝讶然,抬首往长案处望去。
却见谢钰一身深蓝色的官袍立在窗畔,正斯条慢理地将菜肴自食盒中取出,一一放在长案上。
“哥哥?”折枝微微一愣,一壁抬手想去解开缠着白布的丝线,一壁小声道:“哥哥现在来沉香院,真是和回自己的水榭一样,连声招呼也不打。”
“不是说还想染一会?”谢钰摁下她的手,目光轻落在她还微带着水珠的雪腮上,伸手轻揉了一揉,徐徐启唇道:“妹妹的提议不错。”
“待改日事了,我便搬来与妹妹同住。”
“哥哥!”折枝一慌,忙抬眼看他,见他似只是随意说起,不似认真。这才暗暗松了口气,往忙外赶他:“哥哥快回水榭里去,待会若是官袍上染上了菜肴的味道,圣上若是恼怒治罪便不好了。”
“虽说是官袍,却也不止这一身。等会得空时换过便是。”
谢钰并不在意,只信手拿热水烫了银箸与白瓷小碗,又挟起一筷子烩羊肉递到她的唇畔:“今日的膳食,看着倒是合妹妹的胃口。”
折枝忙了许久,此刻也确是有些饿了,便低头将那筷子羊肉吃了,略想了一想,又轻声道:“折枝上回宫宴的时候,遇见父子同朝为官的两位苏大人。其中小苏大人的官位又比苏大人高些,是天子近臣。宦官们便单独给他搬了席面——在陛下的龙案下首不远处。”
“哥哥也会在桑府之外另立席位吗?”
谢钰正以筷尖挑着鲥鱼的鱼刺,闻言只淡淡抬眉道:“妹妹是觉得有何不妥吗?”
确实有些不妥。
折枝轻轻蹙起眉来。
桑府里子嗣单薄,若是依着尊卑长幼来排席面,而谢钰另有单独的席面,那岂不是要与桑砚临席?
折枝迟疑稍顷,终是轻声道:“哥哥如今认回家门还未满一载。可否以这个缘由,仍旧坐在桑府的席面上,来年再分席去上首?”
谢钰似是窥破了她的心思,只抬手将剔好刺的鱼肉放在白瓷小碗中,薄唇微抬。
“若是妹妹执意如此,我遣人去宫中与掌事宦官通禀一声,亦不是不成。”
折枝得了准话,这才弯起一双杏花眸笑起来。又想着指甲大抵已经染好,便将缠在指尖上的白布拆了,扔进一旁的竹篓里。又去铜盆里浣过手,这才回长案前,舀了两碗甜粥到碗里,递了一碗给谢钰,轻轻笑道:“哥哥也快些用膳吧。晌午还有好些事要准备。”
像是为了印证折枝这句话似的,晌午后,诸事繁杂,两人各自忙了一阵,待准备停当时,已是倦鸟归巢时节。
折枝这才匆匆带上备好的贺礼,与谢钰一同行至府门前照壁。
而瑶芳院里的冯姨娘早便牵着自己所出的女儿桑青琐等在廊前,见折枝与谢钰过来,福身见了个礼,又略带些紧张地走上前来,赔着笑将一只鎏金镯子悄悄塞给折枝,压低了嗓音道:“表姑娘,青琐还年幼,唯恐到了席面上出了什么差池……还烦请您照拂一二。”
折枝不接那镯子,只轻声道:“青琐素来懂事,又有夫人照看着,姨娘大可放心。”
毕竟这宫宴上,整个桑府便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即便是庶出的女儿,柳氏也绝不会让她出了什么纰漏。
冯姨娘面露迟疑,还想说些什么,却听远处足音纷沓而来,只得讪讪停住话茬,抬眼往声来之处望去。
却是桑砚与柳氏在丫鬟的簇拥下,并肩而来。
桑砚自是一身户部的官袍,面上神情严肃。
而柳氏并无诰命在身,便只着了一身雨过天青色的织金褙子,衬一条烟水色八幅马面裙,以青黛描了纤细的柳叶眉,面上轻敷了一层糅了珍珠末的水粉,一眼望去,气色比往日里好了许多,很有官家夫人的清雅周正。
“桑大人,夫人。”
折枝低眉,福身见礼。
桑砚‘嗯’了一声算是答应,倒是柳氏的视线落在折枝身上,细细打量了一阵,展眉温声道:“都说姑娘家一日一个模样。如今看来还真是如此。再过些年岁,怕是连我都不敢相认了。”
她说着,又轻轻回转过身去,伸手从绿蜡那牵过一名七八岁的男孩来,笑着对他道:“浚哥儿可是怕生?怎么也不知道过去见礼?”
那男孩眉眼间与桑砚很是相似,正是府里嫡出的公子,桑浚。
而随着柳氏出言,折这这才惊觉,初桑浚外,桑焕亦站在她手侧不远处的丫鬟堆里,只是一直不曾出声,才叫人忽略了。
折枝藏在袖口里的指尖微微收紧了些,轻抿了潋滟的红唇。
柳氏这分明便是借力打力。
若是浚哥儿依着齿序给他们行礼,谢钰自然也该与桑焕见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