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等到深夜里,天穹上降下细密的雨帘,渐渐急如走珠,往黄土地上打出滚着烟尘的雨浪。
折枝抬眼看去,看着雨水顺着树叶的缝隙落下,坠在谢钰的面上,顺着他瘦削的下颌往下滴落。
谢钰随之惊醒。
睁眼的那一瞬,却不是想着寻地方避雨,而是警惕地去看自己怀里的包袱,见到完好后,眸底的戒备神色仍未松懈,反倒是将其解开,打亮了火折,一样样认真检查过去。
雨夜昏黑,谢钰将那火苗护在掌心里,愈发显得火光微弱,几不可间。
折枝吃力地仰头看着。前几样东西皆看不真切,直至最后一件,在取出来的片刻,仿佛有宝光倒映着火光在漆黑的雨夜中惊鸿一现,照亮了彼此的眉眼。
折枝清楚地瞧见,他手里拿着的是半块长命锁。
金镶玉的制式,金是赤金,玉质是羊脂白玉,通体无暇,看着并不似寻常人家能用得起的规制。
而长命锁上,还规规整整地雕刻了一个‘钰’字。
折枝愈发惊讶,想凑近些细看,可随着大雨愈落愈急,渐渐将笼在周身的白雾冲散,耳畔也似乎传来了熟悉的嗓音。
“姑娘,姑娘,快醒醒。”
似有人在唤她。
折枝朦胧睁开眼来,发觉自己仍旧沐在汤泉之中,而天穹上却已渐渐坠起雨丝,似是将要有一场山雨。
半夏见她醒转,这才松了口气,忙拿了干净的衣裳给她:“姑娘快穿上。这才刚沐过汤泉,若是再淋了雨,怕是要着风寒。”
折枝轻应了一声,自汤泉中起身,拿干净的布巾拭去身上的水意,心绪却已有些飘远。
即便是这般落魄了,也咬牙不肯当掉的东西,一定是有特殊的意义在。
可上面却镂刻了一个‘钰’字。
难道谢钰这个名字,便是他的本名?
抑或是,一直以来都是她想错了,长命锁上的另一半,根本不是谢字,而是其余的姓氏。
折枝想了许久,直至半夏替她将外裳穿好,拉着她往廊下走,才轻轻摇了摇头。
她在这胡思乱想也是无益,不若再等等,等先生将户籍之事理清,自然也能抽出头绪来。
其实她想知道的并不多,不过是自己亲生父母的姓氏,祖籍,与生平罢了。
至于谢钰的事——
她应当将谢钰的事放下才对。
折枝这般想着,轻轻将耳畔坠下的一缕乌发拢至耳后,认真地想着——
若是往后他还来梦里纠缠,她便去城外观音寺里进香许愿,祈祷他早日加官进爵,娶一名门当户对的妻子,最好再纳几房姨娘,成日里朝堂后宅地连番忙碌,连梦中都脱不开身去。
不许再搅扰她泡汤泉。
千里之外的程门关,谢钰骤然自榻上惊醒。
隆冬落雪的天气里,冷汗却已浸透了里衣,即便是帐内点着碳炉,亦觉寒凉彻骨。
他咬牙在榻上忍了许久,直至梦境后的剧痛渐渐平息,方披上狐裘自榻上起身,紧皱着长眉行至案前,铺纸研墨。
随着狼毫起落,宣纸上渐渐勾勒出小姑娘曼妙的轮廓。
落满红叶的庭院中,折枝将自己浸在汤泉里,雪腮绯红地伏在泉畔的青石上,赤露出一截纤细如花枝的颈项与那对漂亮的蝴蝶骨。
不远处还放着吃剩下的桂花糕与桂花甜酒。
谢钰搁笔,捂着仍在发痛的额心,看着画中的情形,一双窄长凤眼在灯火下愈显晦暗。
有闲暇去沐汤泉,却不记得给他寄信。
真是愈发长进了。
帐外的脚步声急急而起,军帐豁然被人掀起,计都疾步自外进来:“大人——”
谢钰面色一寒,立时便将画卷收起。
“出去!”
计都一愣,忙垂首退至帐外。
炭盆里微弱的暖意似也被帐外的风雪驱散,军帐内冷得透骨。
谢钰却似浑然不觉,只披着狐裘独自在军帐里坐了许久,终于就着方才未用尽的徽墨草草写了一封家书。
他将家书装进竹筒里以火漆封口,行至帐外信手丢给计都。
“回京交给桑府的表姑娘。”
他顿了顿,皱眉道:“记得令她回信。”
“是。”计都接过竹筒。
“你方才想禀报什么?”谢钰问道。
计都随之比手:“大人,大雪封山。”
谢钰眸色一凝,骤然抬目去看头顶的天穹。
大雪自漆黑的天穹上坠下,将天地映成一片衰白。远处的昌兰城似要被大雪吞没,唯独城楼上立着的帅旗仍旧是炽烈殷红,似是千万人的鲜血染就。
谢钰淡淡垂眸,握紧了腰际悬着的长剑。
兴许等不到小姑娘回信,他便能亲自回京去见她。
想至此,谢钰自嘲般地低笑了一声。
大战在即,生死未卜。
他却仍惦念着重逢。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