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着西装的赵醒归神采奕奕,精英感十足,有着无可挑剔的上半身,又有着叫人惋惜的下半身。
他的西裤是量身定制的,适合他的腿围,谁都能看出那双腿异于常人,修长却格外纤细。赵醒归无法阻止腿部肌肉萎缩,九年半了,他费尽心力也只能将双腿维持成这个样子,能站,能走,不长褥疮,他已别无所求。
卓蕴站在长毯的尽头,看着她的丈夫昂首挺胸,向她走来。他步伐僵硬,走姿与潇洒帅气沾不上边,神色倒是越来越从容。
他一直看着她,偶尔会因为旁人的鼓励而尴尬一笑,接着又抿住唇,舒展一下肩背,集中注意力继续往前走。
卓蕴也一直看着他,笑容没隐下去过,只是笑着笑着,她的眼睛开始发酸。
她想起自己刚认识赵醒归的时候,他还是个十七岁半的少年,整个人又白又瘦,神色冷漠,用阴笃笃的眼神盯着她,低声说:卓老师,你别害怕。
他已经很久没叫过她“卓老师”,有时候在床上,他情难自抑,会无意识地把这个称呼再次叫出口。
“卓老师,卓老师……帮帮我。”
那是他最疯狂的时候,每次听到他这样叫,卓蕴也会变得很疯。
事实证明,尽管那段岁月不长,却在他们脑中留下了难以抹灭的记忆。
在亲友们连续不断的掌声与加油声中,赵醒归走过了一半长毯,卓蘅跟在他左后方三米远处,眼睛一直盯着他的背影,提防他突然摔跤,向剑则推着轮椅从外围绕到舞台边,与两位伴娘站在一起。
伴娘是赵相宜与王盼,赵相宜看着长毯上的哥哥,早已热泪盈眶。
赵醒归离卓蕴越来越近,走到三分之二处时,他一时没注意,左腿膝盖打了个弯,人也随之晃了一下。众人一阵惊呼,范玉华从座位上“腾”地站了起来,卓蘅心说糟糕,刚要上去搀扶,赵醒归左手向后一伸,五指张开,阻止了他。
卓蘅没再向前,赵醒归已稳住身形,又一次抬眼看向卓蕴。
卓蕴很淡定,并未花容失色,还是笑吟吟地看着他,赵醒归很快就恢复到之前自信的模样。
司仪站在卓蕴身边,看得心惊肉跳,小声问:“你要不要去接他一下?”
卓蕴说:“不用,他可以的。”
她无条件地相信赵醒归,他从不轻易服输,亦不害怕失败。
他打定主意要做的事,一定可以做到。
十几米的距离,就算是黄豆,几秒钟都能跑完,赵醒归却走了很久、很久……不会有人催促他,在所有人殷切的目光中,他终于有惊无险地走到长毯尽头,距离卓蕴只有两米远。
很多人都哭了,哪怕是从未见过赵醒归的那几个,比如胡君杰的女朋友,都感动地抹起了眼泪。
卓蕴向前一步,向赵醒归伸出右手,笑得特别灿烂,快乐地喊:“赵小归,过来!”
赵醒归没有心急,还是拄着手杖一点一点往前挪动,他抬起左手,伸向前方,指尖与卓蕴的指尖还差三十厘米。
二十五厘米、十五厘米、五厘米……
新郎终于抓住了他的新娘,抓住后,这辈子就再也不会分离。
赵醒归与卓蕴十指相扣,他用力一拉,卓蕴就投进他的怀里,两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礼炮被拉响,观礼席上又一次爆发出巨大的掌声,还伴随着呜咽声和阵阵喝彩声。
胡君杰的女朋友看了眼请柬上印的字,又抬头看向前方,那对新人还没分开,新郎的肩膀微微耸动,新娘则轻拍着他的背脊,像是在对他说些什么。
一见倾心,此生不渝——来之前,胡君杰的女朋友对这婚礼主题很不以为然,觉得就是个噱头,如今社会多浮躁,离婚率那么高,哪里会有这样的爱情?
可现在,说不上为什么,她相信了。
那是一个不完美的男人对爱情最美好的诠释,是他对爱人最深重的承诺。
——
若干年后,一个深秋的早晨,马路边人潮涌动,还拉着隔离线,高大的拱门旁,工作人员忙碌地准备着,有不少记者在等候采访,不用多久,第一批选手就会跑到终点线。
这是钱塘国际马拉松比赛半马赛道的终点处,围观群众把道路挤得水泄不通。一个漂亮时尚、个子高挑的年轻女人挤在人群里,怀里抱着个两岁多的小男孩,小男孩剪着乌黑的碎发,小脸蛋白白嫩嫩,一双眼睛特别漂亮,此时正好奇地东张西望,奶声奶气地问:“妈妈,爸爸怎么还没来呀?”
女人正是卓蕴,脚边摆着一辆童车,儿子赵不渝原本坐在童车上,但人太多了,低处空气不好,卓蕴只能把他抱起来,左手换右手,右手换左手,实在累极了就把他放下地,过会儿再抱起,就这么折腾了近一个小时,她的体力也快到极限。
“爸爸快来了。”卓蕴对儿子说,“爸爸这次挑战的是半马,还是第一回跑,妈妈也搞不清他什么时候能跑完。”
赵不渝听不懂,抱着妈妈的脖子小声问:“爸爸能拿冠军吗?”
“不能哦。”卓蕴点点他的小鼻子,“但是爸爸跑完后会有个牌牌,那个也很好看。”
赵醒归之前挑战过几次马拉松里的十公里轮椅跑,次次都能完赛,还一次比一次跑得快,他开始感到不过瘾,这次干脆报名半马,挑战公里。
轮椅大轮直径不到70厘米,就按70厘米算,转一圈的周长是2πr,约等于米,用手划轮椅一下,轮子转不了一圈,所以半马过程中,赵醒归需要用双手划动轮椅两万多次,是对体力不小的考验。
他告诉卓蕴,如果能完赛,他的成绩应该会在一个半小时内,毕竟他只打轮椅篮球,没练过轮椅竞速,比不了专业的轮椅马拉松选手,人家坐三轮竞速轮椅,五十分钟就能跑完半马。
事实也的确如此,最先批次的轮椅马拉松选手们陆续抵达终点,男女都有,个个装备齐全,观众们纷纷鼓掌对他们表示祝贺。
卓蕴等待着轮椅跑友们的大部队,估计还要半个小时,赵不渝有点不耐烦了,看到那些坐轮椅的叔叔阿姨,却没见到爸爸的身影,开始嚷嚷要爸爸。
卓蕴耐心地哄着儿子,倒是不担心赵醒归是否能完赛。她的小乌龟,就算是爬,也会爬到终点,她就是后悔自己来早了,这乌泱泱一大堆人,她根本不敢松开赵不渝,这时候也只有继续等待。
一个穿着马甲、拿着大相机,脖子上挂着记者证件的高大男人挤到她身边,叫她:“归嫂!前方消息,归哥他们快到了!”
那是向剑,他从A大新闻专业毕业后,如愿进入A省电视台,成了一名体育记者。向剑之前来找过卓蕴,还帮她抱了会儿赵不渝,这时得到消息,赶紧来通知她。
卓蕴让向剑帮忙推童车,自己抱着赵不渝挤到最前面,赵不渝听懂了向剑的话,兴奋地叫:“我爸爸要来了!我爸爸要来了!”
参加半马比赛的普通运动员很多都已跑到终点,卓蕴踮起脚尖往赛道上张望,越过一个个摆动双臂、大力奔跑的人群,寻找着那与众不同的一道身影。
小孩儿眼睛更亮,就在卓蕴张望不停时,赵不渝先叫起来:“爸爸!爸爸!爸爸来了!妈妈!你看爸爸!”
他激动地向远方挥动小手,卓蕴也看到了她挂念的那个人,赵醒归没有和轮椅大部队在一起,目之所及的赛道上,只有他一个人坐着轮椅,上身微微前倾,双臂舞动,用力地划着大轮。
他离终点拱门越来越近,卓蕴终于看清他的模样,赵醒归整个人都被汗水浸透,面容痛苦,张着嘴大口大口地呼吸,戴着手套的双手一下下划动轮圈,看着就是一副累极了的模样。
他的身边都是健全人,有人见他太累,想去帮他推轮椅,赵醒归摇手婉拒,依旧孤独前行。
卓蕴忍不住大叫起来:“赵小归!赵小归!加油啊!”
赵不渝也跟着一起喊:“爸爸加油!爸爸加油!”
还有向剑:“归哥!再使把力!马上就到啦!”
人声嘈杂,赵醒归却在人群里听到了那几道熟悉的声音,其中还有奶娃娃在叫他“爸爸”。
他抬头望向前方,汗水模糊了他的眼睛,但他还是看到了那两个心爱的人。
赵醒归第一次跑半马,策略不当,前半程冲得太凶,后半程有些续不上力,就是凭着一口气才撑到现在。饶是如此,他的成绩也比大部分轮椅跑友要来得好,很多人都还落在他身后,这得益于他常年打球,身体年轻,手臂力量很是出众。
赵醒归咬紧牙关,双臂肌肉紧绷,划得越发卖力,终于夹在健全人群中冲过了终点线。
好多围观路人为他鼓掌,赵醒归快要虚脱,手从轮圈上松开,任由轮椅因为惯性而往前滑了几米,卓蕴和赵不渝已经冲到他面前,赵不渝向他张开双臂:“爸爸!”
赵醒归想把儿子抱上大腿,试了一下竟没成功,他没力气了,喘着气说:“宝贝,让爸爸歇会儿,爸爸好累。”
赵不渝才不管呢,自己手脚并用往爸爸腿上爬,很快就在赵醒归大腿上稳稳坐好,小鼻子闻闻他的衣服,一脸嫌弃地说:“爸爸你好臭啊。”
赵醒归:“……”
卓蕴站在赵醒归面前,递给他一瓶水,他仰着脖子咕嘟咕嘟一口喝干,卓蕴又拿出毛巾帮他擦汗,叫儿子:“赵不渝你下来!爸爸刚跑完,你让他休息一下。”
赵不渝嘴里嫌弃爸爸臭,小手却死死扒住他的身体:“我不!我要爸爸抱!”
赵醒归胸膛还在重重地起伏,单手搂住儿子,说:“没事,让他坐着吧,我歇会儿就行。”
“看看你这样子,下次还跑吗?”卓蕴好心疼,摸摸赵醒归的脸,摸到一手汗。
赵醒归抬腕看智能手表,说:“还得跑,这次没跑好,下次应该会更快一些。”
他深深地喘了几口气,仰起脸看卓蕴,勾唇而笑:“老婆,真的好爽,好过瘾!以后我还想试试全马。”
他眼神迷离,脸颊潮红,汗水顺着发梢往下滴落,竟是有一种说不出的性感,卓蕴心中一跳,说:“行啊,那就……先送你一份完赛礼物。”
说着,她已经弯下腰,亲了亲男人的唇。
周围都是人,卓蕴不敢太放肆,亲了一下就想撤,赵醒归却没让她如愿,抬起另一只空着的手按在她后脑勺上,把她脑袋往前一带,自己仰起脸颊,准确地捉住了她的唇。
“完赛礼物,不能这么敷衍。”
赵不渝就坐在两人中间,被挤成一个小肉饼,对于爸爸妈妈这样的行为,小家伙早已见怪不怪,只在那儿挣扎:“压死我啦!”
“咔擦!”
一直站在边上的向剑按下快门,记录下这有趣的一瞬间。
美丽的女人弯下腰,亲吻着轮椅上大汗淋漓的男人,在两人的身体间,露出两只挥动的小爪子和两条小短腿,看不见脑袋,还真挺像一只翻不了身的小小乌龟。
向剑莫名地想起赵不渝的小名,其实没什么人叫,因为实在太奇葩。大家还是叫他大名居多,只在与他玩闹时会用小名逗他。向剑觉得,应该也逗不了几年了,小家伙长大懂事后,肯定不会再上当。
“赵不渝,你小名叫什么?”
赵不渝每次都骄傲又响亮地回答:“小王八蛋!”
番外六、孩子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