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宜年是一个好老师,能做他的学生,是你楚熹上辈子积德,你要感恩戴德,你要勤奋刻苦,你要……早起。
寅时刚过,楚熹在心中默默激励自己一番后,便在冬儿的召唤下起床梳洗了。
这是她跟着祝宜年学习的第六个清晨。
照例,吃过早饭,提笔习字。
祝宜年对她的要求在逐步提升,一个笔画练习半个时辰是常有的事,过程枯燥,乏味,无趣,极为考验耐心。
不过成效很明显,楚熹已经养成了肌肉记忆,虽称不上信手拈来,但落笔比之前扎实许多。
祝宜年偶尔也会颔首夸赞一句“有长进”。
楚熹在他全神贯注的监督下写了一个时辰,手指开始感到酸痛,仰起头,看他。
“把这篇写完。”
“……”
祝宜年说出口的话从来没有商量的余地,楚熹叹了口气,继续埋头写,待写完最后一个字,便急不可耐地放下笔,活动自己那僵硬的手指。
饶是如此,不敢有半句怨怼。
她坐在这练字,祝宜年在旁站着监督,一站就是两三个时辰,完全是站在了道德制高点上,若她还抱怨,那得多不识好歹。
“昨日布置的功课少城主可做了?”
“嗯……”
“字帖收起来,一炷香后我要考校。”
这是楚熹每日最害怕的环节。
听写,错一个字罚抄百遍的听写。
她昨日错了十二个字,酉时从外面回来,直到亥时三刻才抄完,一秒都没敢歇着,就温习今日要考的,足足折腾到后半夜,说老实话,她上高三那年都没这么累过,黑眼圈都折腾出来了。
“先生。”
“怎么?”
“明日能不能歇……”
祝宜年将手中的书轻轻压在案上,明明没使多大力气,却叫楚熹浑身一哆嗦:“算了,当我没说。”
“少城主想歇一日便歇一日。”
“不,我不想,我如今一日见不到先生,饭都吃不下去。”
祝宜年挑唇,将书推到她面前,算是给她一点小奖励:“抓紧,你只有一炷香的时间。”
百姓挂在嘴边上的一炷香,通常指半个时辰,可祝宜年所说的一炷香,是真有那么一炷香,又细又短,燃烧极快。
楚熹二话不说翻开书,背诵那祝宜年用朱笔亲手写下的注解。
香燃烬,书立刻被抽走。
祝宜年道:“敷奏其勇,不震不動,不戁不竦,百祿是總。”
待楚熹写下“敷奏”二字,他问:“何意?”
“施展。”
“戁为何意?”
“恐惧。”
连着两个问题楚熹都答得毫不犹豫,足以看出昨晚没有偷懒,祝宜年瞧见她眼底的青黑之色,心中稍稍动容。
到底是个小姑娘,没必要太过苛刻。
考较完毕,祝宜年合书笑道:“并无错处,很好,就准你歇一日。”
“真的!”
“今日便到此为止,你闲时也要自觉,勤加苦练,不可懈怠。”
不仅有一天假期,还能早下课,这是什么没有家庭作业的快乐星期五!
楚熹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先生放心!我会的!”
她这一副要冲出笼子去撒欢的模样,祝宜年怎么可能会放心,只是话已出口,倒不好再改。
楚熹看出祝宜年的悔意,忙站起身道:“我送送先生吧。”
“……嗯。”
老爹视祝宜年为座上宾,知晓他性子孤僻,喜好幽静,特地为他腾出一处小院,无事不去叨扰,酒菜茶饭也有专人伺候。
祝宜年每日从楚熹那里回来,或抚琴,或习字,或钻研棋谱,生平难得的轻松闲适。
文竹瞧见他进门,不由一愣:“先生今儿回的好早。”
自祝宜年成了楚熹的先生,包括文竹在内安阳府一众仆婢都称他为先生。
分明才几日的功夫,再去想从前的一切,竟有种恍如隔世之感,仿佛他自来就是楚熹的先生。
祝宜年面上流露出一丝苦笑。
这安阳真不愧是南六州百姓口耳相传的宝地,一旦置身于此,便将那些积压深重的俗世困苦轻易忘却,难怪楚光显一味筑墙囤粮,想把乱世纷扰隔绝在外。
可惜……
祝宜年仰头看向高悬碧天之上的刺目金轮,低喃道:“该来的终究是要来。”
文竹没听清他说什么,只瞧他神情有些寂寥,小心翼翼的凑上前道:“先生整日在这院子里闭门不出,多无趣呀,安阳城这般热闹,先生不妨四处转转,散散心,解解闷。”
祝宜年轻笑了一声,视线移到文竹身上:“你若想出去玩,就去吧。”
文竹不大好意思的低下头。
他原先是家中幼子,虽贫寒,但父母兄长都很宠爱他,用不着他下地务农,只给乡里富户放羊赚一些小钱贴补家用,那日子真好,守着青草地,挨着小河流,与雪白肥硕的小羊作伴,他还养了只小黄狗,有小黄狗帮他看着羊群,他便可以爬树掏鸟蛋,下河捞鲜鱼,累了就躺在青草地上睡一觉。
直到那日锡州兵变,亳州张家抓壮丁上前线,不由分说的带走了他父兄,母亲急火攻心病死了,嫂子们不得不回娘家讨生活,朝夕之间,热热闹闹的家,就剩下他一个。
他想等父兄回来,没熬住,活不下去,只能自己把自己卖了。
命好,遇见先生,来了安阳。
“给。”先生递过来一锭银子,温温和和地笑着对他说:“拿去买身厚实些的衣裳。”
文竹想哭,可眼泪早流干了,哭不出来,只将那锭银子推回去:“不用不用,少城主早让人给我做衣裳啦,昨日送来的,我见天暖和了,就没舍得穿,想等除夕那日再穿。”
生怕祝宜年硬要给他钱似的,文竹紧接着又道:“我去给先生泡一壶茶吧!”
祝宜年看着文竹匆忙跑开的背影,下意识握紧了手中的那锭银子。
翌日。
祝宜年照旧寅正时分起身。
文竹端着水推门而入,服侍他梳洗,见他今早格外慢条斯理,不由问道:“先生今日不去给少城主讲书吗?”
“嗯,她累了,要歇一歇。”
“那我去厨房取早膳来。”
自祝宜年来安阳,一直是在楚熹书房里用早膳,文竹不太清楚他的喜好,就拿了些清粥小菜。
祝宜年看到那小小的粥碗,笑着摇摇头,他真想知道楚熹是从哪弄来的大碗,一碗足足能顶三碗。
不过,习惯了和楚熹一起吃早膳,忽然自己一个人吃,莫名有些没滋味。
祝宜年盯着对面的空椅,略略走神。
他不得不承认,楚熹吃东西的样子虽不甚雅观,但很香甜,白瓷勺子舀了粥,一口塞到嘴里,又要夹小菜,又要咬面饼,直到把两腮填满,才眯着眼睛嚼起来。
“先生笑什么呢?”
“没什么。”
祝宜年浅尝了两口米粥,忽问文竹:“少城主昨日几时回的府中?”
文竹是小孩性子,在他面前拘谨,离了他就很活泼,这院里的仆婢都爱同文竹逗趣闲聊,好些事他不知道,文竹一定知道。
“昨日少城主天黑了才回来,好像和那个仇阳一块去安民村了,彩云姐姐说少城主只要出门,就准会去找仇阳,还说仇阳将来多半是要入赘楚家的。”
前阵子安阳少城主大闹蟠龙寨一事传的沸沸扬扬,祝宜年也略有耳闻,据他所知,楚熹能顺利逃出蟠龙寨,全靠这仇阳拼死相护。
仇阳于楚熹,是重于泰山的救命之恩。
知恩图报自然是没错的,可……仇阳的身份,实在不足以匹配安阳少城主,不足以匹配他苦心教导的学生。
救命之恩,有无数种可以报答的方式,没必要以身相许。
祝宜年满怀心事的草草用过早膳,练字,抚琴,皆难以沉下心。
犹豫许久,去寻楚光显。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老爹也爱睡个懒觉,祝宜年来的时候他刚起身,匆匆的擦了一把脸,赶忙出来招待:“贤弟这么早来是有何事?可是府里下人有不周到的地方?”
祝宜年微微摇头,指尖轻抚着茶托边沿,是有话要说又不好启齿的模样。
老爹一合计,眼下这个时辰,祝宜年应当在教楚熹习字,突然来找他,八成是要向他告状了。老爹猴精猴精的先发制人:“是不是我家三儿哪做得不对,惹恼了贤弟?贤弟无需顾忌!只管同我说!那孩子从小就没了娘,做错事我总也不忍心责备她,一贯娇养着,养出一身的坏毛病,幸而遇到贤弟这等良师尊长……”
那句“从小没了娘”一出口,祝宜年就知晓了老爹的心思,心中暗暗叹息。
多亏楚熹是个乖巧懂事的好学生,但凡顽劣一点,有楚光显这般纵容维护,他必定不能管教。
“楚城主多虑了,少城主言行谨慎,并无差池。”
“啊……那贤弟来此所为何事呀?”
“我听闻,楚城主似有意招仇阳入赘?”
“这个……”
老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这几个月以来,他有在暗中考量仇阳的品性,的确称得上忠肝义胆,英雄好汉,也就是在安阳,不能施展拳脚,倘若投身别处,在这乱世当中必将大有作为。
可问题在于,仇阳是个将才,绝非帅才,一字之差,天地之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