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氏。
范府几位主事皆坐于正堂,小厮跪在地上,将门房刚刚送进来的厚厚一沓信纸交给范钧。
对方才看了一会儿,就已经脸色发黑。范荀更是藏不住脾气,手边的茶盏都已经被他扫落在地。
“孽子!自甘堕落,有辱家风!”
范夫人也看了那信纸,里面记录的都是范情跟郝宿离开范府以后的生活日常。在看到上面记录的“范情每夜都与郝宿共睡一榻,二人情态缠绵”时,脸色煞白不已,口中连连哭道着“糊涂”。
在场唯有范章看上去最镇定,他撇了撇茶盏中的浮沫,茶香寥寥,却是没有喝上一口,就又放下了。
“父亲,郝宿必须要除,否则将来天下之人得知这件事,范氏又还有何颜面?”他位居高位,说出的话也带着一股高位者的残忍与冷漠。
在他们眼中,郝宿就是将他们范氏添上污点的罪人。而罪人,是不能活在这个世界上的。
当日他们之所以没有动手,原因跟范情猜测的一样。如果不是,他们又何必再另外派人去盯着两人。
其余人听到范章的话都没有开口,显然,他们也是默认这个决定的。
范情并不知道那些盯着自己的人还在不在,但他既然已经决定了要离开竹屋,就不会有丝毫耽搁。催促文弥收拾好了东西后,他便和郝宿一起又将日常需要的物品简单收拾了一下。
像琴、笔墨纸砚这种东西,范情并没有带上,这些东西等他们安稳下来后将来都可以再买。不过他还是拿了一本郝宿正在学的书,路上的时候也可以再继续教教对方。
前后不过半个时辰,他们就已经将要带的东西收拾好了。
“公子,我们以后还会回来吗?”这么突然就要离开,文弥还有点舍不得。
虽然在竹屋的生活比不上在范府,但他在这里要更开心,每天什么事情都不用想。
来的时候还有些陌生,离开的时候再一看,竹屋里处处都有他们生活过的痕迹。
“会的,我们离开以后,我会让景虚留心一下,等……到时候我们再回来。”
郝宿还在身边,范情不想让对方知道自己会有危险,将话掩了下来。
文弥一听,也不再问了。他替范情和郝宿背了些东西,三人顺着竹径一路离开了。
等到了市集上的时候,文弥就去买了辆马车,同时范情也请人给景虚带了个口信。对方是聪明之人,相信听到以后都会明白的。
“公子,咱们要去哪儿啊?”
他们出来的匆忙,也没有个目的地。文弥赶着赶车,兴冲冲地朝里头的人喊道。
离开竹屋是不舍,但外面的风光也十分好,文弥从小到大都在范府,这还是他第一次出远门呢。
“去卞城。”卞城四季如春,范情在看景虚的游记时就很喜欢。他在决定离开的时候,就已经想好了后面的规划。
除了景虚游记上提到的几个地方,他还要去曾经在书上看到过的地方。从前没有机会做的事,现在他想和郝宿一起全都做一遍。
“好嘞~”确定了目的地,文弥高兴地甩了甩鞭子,马车在官道上加快了速度。
郝宿坐在里面,没有感觉到太摇晃,鼻间还能嗅到范情身上的冷香。那香并不是香料熏蒸上的,更像是范情生来就带的体香,如同草木般自然纯粹。
对方正倚在他的肩膀处,手里翻着景虚送的那本游记。里头的字都是比较简单常见的,范情已经全都教给了郝宿,不过此时他却还是一字一句地又念给郝宿听。
讲到好玩的地方时,范情会多停顿一下,然后跟郝宿商量着等他们到那个地方时要去看看。
“景虚上面写了,卞城有处花坊,里头的花品种极其珍贵,每年只对外开放两回,恰好,等我们到那里的时候能赶上第二回。”
范情说话的时候语气里尽是憧憬,眼睛也是一眨不眨地望着郝宿。
他笑得又甜又软,尽数依赖的样子,一点也不像是曾经那个浑身清冷的范府公子。
“还有琴,卞城的琴自来就极为出名,到时候我们可以重新买一把。”
“你的衣服看上去也有点不合身了,回头我们一起再添置几件。”
范情打算跟郝宿在卞城住上一两个月,而后再前往下一个目的地。这时候跟郝宿一条条罗列着要做的事情,看上去无端有几分稚气。
等说完了,又会仰头亲亲人,偎在郝宿的怀里。
“好不好?”
“好。”
“你有什么想要去的地方吗?”
“没有。”对于郝宿来说,去哪里都是无所谓的。
“我有很多想要去的地方,但都是要和你一起去。”去哪里不重要,重要的是和郝宿一起,范情扣住郝宿的手,“郝宿,我们会永远在一起的。”
后面一句话像是范情自己对自己说的,声音轻极了。
卞城离肆城有点距离,范情一路上都小心地没有露出行迹,可范氏那些人还是找到了他们。
第七天的时候,因为白天赶路晚上没有找到歇息的客栈,三人在郊外凑合过了一夜,而那些跟了他们一路的人也终于动手了。
剑光森寒,全都是冲着郝宿来的。
范情在文弥的声音响起时,就立刻拉着郝宿和对方上了马车,继续赶起路来。
不知道是不是范氏觉得杀一个郝宿不值得花费太大力气,派来的人不是很厉害,加上范情又是不管不顾的架势,所以这一次竟然真的让他们逃脱了。可自此以后,范情就更加防范了,并且夜间又常常做起了噩梦。
无一例外的,他梦中叫着的都是郝宿的名字。
范情的情况就连郝宿都察觉出了不对劲,路上的时候他问道:“范氏要杀我,对吗?”
听到郝宿一针见血地指出了问题,范情知道自己瞒不下去了。
他将先前自己在竹屋外的发现告诉了对方:“原本我也不是很确定,但现在看来,他们是不会放过我们的。”
范氏的规矩、天下的礼教,一切一切都不允许范情为了一名男子抛下所有。
他的放弃本身就是一种原罪,是对范氏的不敬。
自从上回失败以后,范氏的人一直没有再露过面。郝宿和范情已经成功抵达了卞城,鉴于身后的危险,他们决定只在这里住上几日就另往它处。
卞城的花坊举世闻名,这段时间有不少外地人过来,是以他们在城门处也没有受到刁难,很顺利就进去了。
如果说肆城尚文,那么卞城就是一个富贵黄粱地,到处都是熙熙攘攘的。
这种氛围也让范情的情绪稳定了不少,他和郝宿租了一处比较偏僻的宅子,准备游玩几日就离开。
这日郝宿和范情回来的时候买了不少东西,路上计划的都备齐了。
“再过两天花坊就要开放了,我们起早一点,否则人多不方便。”
陆陆续续的,郝宿将曾经那首曲子都学会了。等他弹完,便听到范情如此说。
“后日你可以穿新买的那套衣服。”
不带感情的一句话,郝宿在范情的教导下,也已会作画了。他看对方就像是看一幅画的构图,会本能地构想着画作什么时候是最好看的。
范情一愣,不过他在对上郝宿的眼眸时就知道了对方心底的真实想法,可这也不妨碍他的高兴。
他直接就拉着人回了房,将新买的几件衣服都摆了出来。
“郝宿,你帮我选一下,到时候穿哪件最好看。”
新买的衣服有月白色,看上去就像是寒冬夜晚,月亮被蒙上一层纱雾般的淡蓝。还有褚红色,是范情不常穿的鲜艳。最后一件是白色,却又并非纯白,底纹讲究,整体看上去亦是矜贵,比前两件能更好地烘托出范情的气质。
郝宿的手指了指最后一件:“这件。”
“那就这件。”选好了自己的衣服,范情又给郝宿也选了一套跟自己相配的。
去花坊那日一早,范情就起来准备了,他还特地给郝宿梳了个发髻。
“看完花回来我们就要离开这里了。”
“回头可以画一幅赏花图。”
“好,你来画,我来描颜色。”
一路这样欢欢喜喜的,只是走着走着,范情就感觉出了不对劲。尽管他们住的地方离花坊有些距离,但没道理过了这么长时间还没到。
“文弥,我们现在在哪儿了?”
没有文弥的声音,回答范情的是突然加快的马车速度。
他立刻就意识到文弥出了事,正待掀开车帘,就听得一道带着肃杀之气的声音响起:“范公子,如果我是你,现在就不会出来。”
“你们把文弥怎么样了?”范情立刻抓紧了郝宿的手,竭力镇定下来,并飞快地在脑海里想着应对之策。
外头的人跟上一次想要杀郝宿的不是同一批,因为他更加谨慎,也更加专业。
不管范情问什么,也都一句话不回答。
就这样,马车一路跑出了卞城,来到了一处荒山野岭。赶马的人用剑挑开了车帘,让范情和郝宿两人出来。
已经想了一路的人没有挣扎,牵着郝宿的手就走了出来。
两人此番情状让杀手多看了一眼他们,不过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
原本接到范氏的任务时,他们还有些奇怪,为什么对方要杀一个无名小卒,没想到是这个原因。不过他们杀手一向只拿钱办事,范情跟郝宿之间是什么关系,和他们无关。
“范氏让你们shā • rén,给了多少银子?”刀剑相向,范情却没有丝毫畏惧,他清冷的目光看向对方,竟有一种比刀剑更锋利的感觉。
杀手也听说过范情的名声,这一刻,他更加明白了范氏为何要杀郝宿。
如此好苗子,就折毁在对方手里,换作是他也会对郝宿恨之入骨。
他显然是个老手,一听范情的话就明白了对方的意图。
“范公子,我的目标只有一个,现在请你让开,也不要做无畏的挣扎。范氏给我的,以你现在的身份,给不起。”
杀手不为所动,剑尖已然对准了郝宿。但就在他准备动手的时候,却有一个人更早一步。
一粒石子从范情的手中弹了出来,力气大到竟直接将剑身震得从对方手里脱出。趁着杀手没有防备,范情又直接将对方打倒在地。
范情会武,知道这件事的人不多。这几个月以来,他也陆陆续续教了郝宿一点。
不过他的武功并不高,仅仅是关键时刻能够自保而已。
“走!”这里荒山野岭,范情也不认识路,但现在摆在他面前的没有第二条路了。
他拉着郝宿,七拐八绕的也不知道到了什么地方,周围的景色越来越荒芜,几乎看不到一点绿色。
他们是白天来的,就这样一直走到了晚上也没有出去。
夜间的山林要比白天更冷,周围光秃秃的,根本没有藏身之地。范情拥着郝宿,将自己跟对方贴得紧紧的。
“没关系,等到天亮就好了。”
郝宿和范情都知道,这只是一句安慰人的话。因为等到天亮以后,他们面临着更多的问题。
没有食物和水,他们根本就撑不了多久。而更可怕的,是那些穷追不舍的人。
不知不觉间,他们走到了一处山坳。
“我们先爬到高处,看一下大致地形。”昨天那名杀手没有直接对他动手,就说明对方并不会滥杀无辜,那么文弥很有可能还在他们住的地方,“如果文弥醒来的话,会想办法找我们的。”
从昨天到现在,范情就没有松开过郝宿的手半分。
他的话有条不紊,看上去还是充满了冷静,但郝宿却感觉得出来,范情的神经已经紧绷到一定程度了,危险到只需要一点点的刺激,就能立即崩溃。
当他们好不容易爬到山顶,突然有一支长箭破空而来的时候,范情脆弱的神经彻底断裂。
那支箭朝着郝宿的后心直直过来,让范情目眦尽裂。
不可以。
不可以伤害郝宿。
不可以——
他的眼中充满了偏执和绝望下的疯狂,眼眶立即被血丝布满。范情以最快地速度挡在了郝宿身前,长箭灌注了内力,箭头从范情的身后穿了出来。
噗——鲜血失控地从他口中吐出,胸腔部位亦是被血染红,止都止不住。
漫天荒芜中,范情就这样残残倒下。因为郝宿反应上的迟钝,以至于连人都没有接住。
箭身贯穿了整颗心脏,就算是大罗神仙在世,也都救不活了。
那些杀手也没料到会是这个结果,范情到底还是范氏的人,见状原本还想要继续行动的人都停了下来。
而郝宿也终于将范情半揽了起来,对方身上的血立刻就将他的衣服也一并染红了。
血流得又快又多,郝宿伸手捂在范情的后心,也还是没有用。
跟范情相处的时间越久,郝宿就越了解对方。他知道他怕疼,娇气,可就是这样,在长箭过来的时候,对方却第一时间挡在了他面前。
他受伤时也会冲他撒娇:“郝宿,很痛的,你抱抱我好不好?”
明明那么怕痛的。
“我带你去看大夫。”郝宿语气平静,连丝毫起伏也无。
他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在意的人,没有想要的东西,没有情感,没有牵挂。
可当范情流着满身的血躺在他怀里的时候,他想要对方能够活下来。
但没有用了。
“郝……郝宿。”范情连说话都十分艰难,每一次的呼吸都能牵动着伤口,向来嫣红的嘴唇也白得厉害。
郝宿握住了他的手,目光沉寂地看着对方,仍旧是重复了那一句:“我带你去看大夫。”
“没……没用了,我想和你多……多说……说话。”
范情对自己的身体很清楚,在箭身穿透身体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要死了。
可是……
他还是觉得很高兴,因为他保护了郝宿。
“我说过,不……不会……让人伤害……你……你的。”泪在范情的眼圈里打转,他看着郝宿,忽然有些舍不得就这么离开对方,他真想,真想,再陪陪郝宿。
他只陪了他这么短的时间。
“你要好……好好地活……活下去。”
说这句话的时候,范情已经有些涣散的眼中突然爆发出了一股强烈的亮意。他在求郝宿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
“答……答应……”
“我答应你。”
“要……要记得……我。”范情的手动了动,最后抚在了郝宿的心口处,一向充满温暖的手此时却有些冰凉,“在……这里,记得……我。”
他要郝宿在冷冰冰的心里面,为自己留出一点点的位置,他只要这一点点的位置。
范情的手已经没有力气了,郝宿能感觉到,所以他帮着范情,将自己的手覆盖在了对方的手背上,让对方贴紧了自己的心口。
“好,我会记得你的。”
话说出口的瞬间,仿佛有无言的规则落下。沉稳平寂的心脏有失规律地跳动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原状。
得到了郝宿的承诺,范情终于放下了心。他艰难地勾起了一抹笑,目光再次涣散开来。
胸口的血是热的,他的身体却逐渐变得冰凉。
他们原本相约要去花坊看花,还特意换上了新的衣服。可在逃跑的过程中,他们的衣服不仅被弄脏了,连下摆都被树枝刮破了许多,现在更是被血染透了。
好……可、可惜啊。
范情的视线定格在郝宿的脸上,他的怀抱真暖啊,暖到他舍不得离开。
泪从眼角滑落,范情的声音已经低到听不见了。
“郝……宿。”
“再……抱抱我……吧。”
怀抱立即变得更温暖起来,郝宿将范情的上半身拥住了。血越来越多,越来越多。
他不知道范情是什么时候失去了最后一丝气息,只是这样无言地抱着人很长很长时间。
“范情。”郝宿很少会喊范情的名字,但现在他只是突然想叫他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