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吹动着,将血腥味也一并扩散开来。
练武之人对气息都很敏锐,在范情断气的那一刻,周围的杀手就发现了。
“回去。”领头之人下了命令。
“可我们还没有杀了郝宿。”
“一命抵一命,以后范氏的任务不必再接。”
“是。”
江湖有江湖的规矩,既然范情为郝宿抵了一命,那么他们自然就不会再对对方动手。
郝宿的梦在范情死了以后忽然开始大面积地断片,里头的场面光怪陆离,搅得人头疼。
就在他以为自己要醒过来时,却又重新回到了梦中。
那日范情死后不久,郝宿不知怎么也陷入了昏迷。后来是景虚收到范情的口信,得知范氏要对两人不利,连夜赶路来到卞城,发现文弥被人打晕了昏倒在家中,立刻将对方弄醒,带着人找了几天时间,终于在山顶上找到了两个人。
当时的情况惨烈到景虚和文弥都不愿意再回想。
两人浑身是血,范情的尸体都已经变得僵硬了,而郝宿则是气息浅弱,随时都有可能一并丧命。
“公……公子,公子,你怎么了,你不要吓文弥啊。”文弥在见到范情的时候,整个大脑都是一片空白的。他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自家公子就这么死了,才几天时间,才几天时间而已。
“公子——公子——都怪我不好,要不是我没有防备,被人打晕了,你们也不会被带到这个地方来,都怪我不好!”
他哭得凄惨,心中更是恨上了范氏。
他们家公子自幼便极为懂事,对待长辈恭敬,对待他们这些下人也是很好的。他做错了什么?他不过是喜欢上了一个人,为什么世俗要这么容不下对方,为什么啊!
对于景虚来说,生离死别他也见过了无数回,可以往他都是以一名旁观者的角度看着。
他同样不能理解为什么范氏要这么狠心,要对自己的亲生孩子如此残忍。
即便范氏想要杀的是郝宿,但他们难道看不出来,对于范情来说,郝宿是比自己的生命还要重要的存在。
他们杀了郝宿,跟杀了范情又有什么区别?
而更加狠心的还在后面。
郝宿的昏迷十分古怪,景虚耗费了很多心力都没有将人很快救醒。只是范情的尸体却不能再等了,无奈之下,他们只好先将范情的后事处理了。
范情头七那天,景虚跟文弥又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如果郝宿醒着的话,一定能认出对方就是当日朝他射出那一箭的人。
“阁下深夜前来,所谓何事?”景虚猜出对方的身份,话说得很不客气。
文弥跪在灵柩前,恨恨不已地看着对方:“我们家公子都已经死了,你们还不放过对方吗?”
出乎意料的是,来人过来并没有动手,而是提醒他们:“范氏在江湖下了追杀令,目标是郝宿。”
范钧在知道范情死了的消息后,将自己关在房间里整整一天都没有出来。
然而一天以后,他就加大了追杀郝宿的力度。只是先前接单的人有自己的原则,并没有接受这个任务。
范氏找的杀手都是一流的,他们业内有自己的规矩,故而稍微有脸面的都不会接下杀郝宿的任务。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总是有愿意接的人。他们出于道义,才会特地来告知景虚,让他们小心防范。
说完这话,那人就离开了。
“怎么会这样?太老爷以前最疼公子了,现在人都不在了,为什么还要对郝公子痛下杀手?”
文弥不理解,景虚却懂。
由爱故生怨,正是因为范钧疼爱范情,所以在对方死后,他才会将这份恨转移到郝宿身上。
在范钧看来,如果不是因为郝宿,那么范情也就不会叛出范氏,更加不会死。
景虚嘲讽一笑,殊不知真正害死范情的,正是那规矩森严的范氏,还有范氏几位主事之人。范钧不愿意面对这一点,一味地迁怒郝宿。
“圣人?我看他们再修行个一百年,也当不了圣人。”
“景虚道长,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你放心,范情拼着命也要护着的人,我是绝对不让范氏得逞的。”
他这些年走南闯北,也结交了不少人,现在是时候打个招呼了。
范情最终被葬在了曾经和郝宿一起生活过的竹屋后面,那里还有他专门移植过来的野花,竞相绽开着,烂漫无比。
文弥离开的时候想着他们什么时候能再回来,却没想等真正回来以后,范情已经不在了。
郝宿还在昏迷状态,景虚托了不少深谙医理的人过来,看了之后也都找不到原因。
他分明没有受伤,却不知道为何迟迟无法醒来。
文弥一天三顿地在范情的墓前叩首跪拜,希望对方能保佑郝宿能够早日醒过来。
“公子,您走了以后我们又回来了。”文弥的声音忽然哽咽起来,“房里还有一幅作了一半的画,之前您说好等完成以后要裱起来,可惜现在……现在再也没法完成了。”
他擦了擦眼泪,断断续续地讲着这些天以来发生的事情。
“郝公子还在昏迷,您好不容易给他养出来的肉又都掉了,景虚道长请了许多人来看,都说不清楚是什么情况。”
“长九他们偶尔也会过来,听说您去世的时候,他们哭得可惨了。”
“反正我以后都不回范氏了,干脆就跟在郝公子身边,您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对方的,就像以前照顾您一样。”
“也不知道明天会不会下雨,上回我们种下的菜都已经发芽了,再过一段时间就能吃了。”
“明日不会下雨。”
文弥正念叨着,突然就听到了郝宿的声音。他人一愣,差点以为是自己的幻觉,直到又听见了对方在说话。
“文弥,我昏迷了多长时间?”
真的是郝宿!
文弥连忙把脸上的泪水擦干净,站起来看向郝宿。
对方似乎跟以前相比有了些许变化,但文弥一时半会又瞧不出来,只当是郝宿昏迷时间太长,清减了。
在回答郝宿之前,文弥又朝着范情的墓碑重重磕了几个响头。
“郝公子,您已经昏迷十多天了。”从范情去世以后,文弥的心情就一直很沉重,现在看到郝宿醒过来,他才稍微轻松了一些,“我这就去叫景虚道长过来,让他再替你把把脉。”
“不对,郝公子您刚醒,一定饿了。景虚道长说您随时都有可能醒过来,命我每日都煨一盅粥备着,我马上取来。”
郝宿昏迷的时候景虚和文弥费了很大劲也只让对方每天能进一点东西,维持基本的需求。
说着,文弥就要到厨房去。
郝宿却抬脚往范情的墓碑处走来,碑上只刻了范情的名讳。
“这是范情的墓?”
“是,郝公子。”见到郝宿的动作,文弥脚步一停。
“他应该会很喜欢这里。”
“我和景虚道长也是这样想的,公子生前在这里最快乐。”
讲到范情,文弥的语气又开始伤心起来。
郝宿缓缓蹲下,将周边有些新冒出来的杂草拔干净,而后从袖口中拿出了一样东西。
是范情曾经给他雕的木簪。
他将木簪埋在了墓碑旁边。
等做完这一切后,郝宿才起身。
“我们走吧。”
“是,郝公子。”
大概是气氛过于沉重,路上的时候文弥挑起了别的话。
“郝公子,您怎么知道明日不会下雨啊?”
“天象其实很容易被预测出来。”说着,郝宿粗浅地教了一下文弥。
而随着他的声音不疾不徐地响起,文弥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一件事。
他知道郝宿哪里变了,对方以前行事有所迟钝,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可现在郝宿行事都与常人无异,跟他讲话的时候,脸上也是一派温润之色。
“郝、郝公子,你好了?”
“我是说,你……你不迟钝了?”
“嗯。”郝宿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在清醒过后,就好像变成了一个正常人。但也只是好像,就算他的脸上能做出表情,可他的心底也还是跟以前一样。
他知道开心的时候要笑,却并不会有开心这种情绪。
他知道难过的时候要哭,却并不会有难过这种情绪。
他更像是被赋予了能够伪装的能力。
与此同时,还有另外的一些改变。
往日迟钝凝滞的思维也变得极为顺畅,所有范情教导给他的东西,都以成倍的效用增长着。
郝宿并没有告诉文弥,他在景虚诊脉确定没有事后,就带着对方离开了竹屋。
三年后。
新科探花打马游街,郝宿一名以极快地速度传扬了开来。过后更因为他在朝中的所作所为和自身学识,隐隐有了与范章相抗衡的趋势。
郝宿跟范氏不同,他虽然文采出众,但性情冷漠。这样的人,最适合做皇室的刀,也因此,皇上对郝宿的恩宠渐渐开始越过其他人。
范氏当年想要杀了郝宿,结果在景虚的帮忙下,一次又一次失败。谁知道对方竟然转身就成了新科探花,并且扶摇直上,哪怕范章等阵营的人一次又一次刁难,对方也总是能化险为夷。
中秋佳节,郝宿如今身居要职,有不少想要恭维他的人,只是人人都知道,郝宿不喜结交,偌大的府上,一时竟有些冷清。
“大人,这桂花酒滋味清甜,和月饼搭着正好。”
三年过去,文弥成熟稳重了许多。这些年他跟在郝宿身边,也学到了不少东西。
“放下吧。”
“是,大人。”夜凉露重,庭院里只有一轮圆月,文弥又替郝宿拿了一件披风。
却在这时,有剑光反射到了他的脸上。文弥脸色不变,在那人逼近的时候拔出身侧的剑,跟对方交起手来。
三年间,范氏的追杀令还是没有撤掉。文弥自从范情死后,就一直自责自己没有保护好对方,于是给自己找了名师傅。
寒来暑往,他从没有一分懈怠。
范氏看郝宿最近风头太盛,想要除了对方的心更加坚决,这回请来的人也比以往厉害。
文弥虽然勤加练习,到底也是半路出家,很快就落了下风。
郝宿像是没有听到他们的动静,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这酒是景虚送过来的,以桂花为酿,味道清醇。
文弥已然落败,那名杀手没有将对方放在眼里,剑光直接朝着郝宿而来。
可惜剑尖在即将碰到郝宿的时候,就被一个飞掷而来的酒杯挡住了。那名杀手竟有一瞬觉得自己再无法前行一步,等他强行运气的时候,郝宿的下招也已经落了下来。
不过三个来回,他就已经落了下风。
郝宿脚尖微挑,文弥掉在一旁的剑就到了他的手上。剑身寒厉,须臾之间,那名杀手就已经没了气息。
文弥对于这一幕已经见怪不怪了,自从三年前郝宿醒来后,对方就变了很多。
对于常人来说很困难的事,由郝宿做来似乎都轻而易举。
已经是这个月第七名过来要杀郝宿的了,前六名都是他打败的。文弥站起身,面不改色地将倒在地上的人拖走。
管家接到吩咐,也赶忙过来将现场的狼藉处理干净。
只不过忙着忙着,他就又想起了一件事。
“大人,上回观觉寺送了一批果树过来,东苑那里还有空余,只是不知要栽种哪种。”
东苑是郝宿住的地方,里面要种树,自然得先问过了对方的意见。
“橘树吧。”
“橘树叶片清香,确实适宜,奴才明日就让人去办。”管家恭维着,得到了准信后就退下了。
处理好尸体的文弥回来时听到了郝宿的回答,骤然鼻子一酸,却没有再出现在郝宿面前。
自从他们离开竹屋以后,只有在范情的忌日才会回去祭拜对方。文弥看着天上的月亮,笑得比哭还难看。
“公子,郝公子他还记着您,您听见了吗?”
私底下的时候,文弥还是喜欢称呼郝宿为郝公子。
三年过去,如今已经很少有人会提起范情了。文弥自小跟在对方身边,他知道范情的每一个爱好。
果树的种类有那么多,郝宿独独选了范情最喜欢的。
说完话,他擦了擦眼泪,回到郝宿的书房里替对方整理东西。
这些年来,不管他们住在哪里,郝宿的书房中总是会挂着一幅画。是当初范情作了一半的,郝宿考中探花的时候,就将另外的一半补齐了。
从前范情在教郝宿写字的时候,对方总是会将他名字里的笔划漏掉一点。然而补齐的那幅画右下角,却是端端正正的范情两个字。
一笔一划,没有任何错处。
郝宿考中探花以后,官运亨通,官职年年都在上升。长九等人也辞了原本的活计,为郝宿办事。
他们手脚伶俐,又是可靠的人,郝宿还专门请了先生教他们念书识字。
这日郝宿在外办公,路上遇到了一位可怜人。
“那人也是可怜,据说原先是个乡绅,可惜后来家乡发大水,就跟着家人一起搬走了,谁知道后来在路上遇到盗匪,一家十几口就这么没了命。”
跟郝宿同行的官员似乎很了解对方,见郝宿感兴趣,跟他谈论了起来。
乡绅遇到盗匪的时候,也被砍了好几刀,不过他命硬,死里逃生。
之后就一路辗转来到了肆城,然而受伤太重,一些正常人能做的活都不能做,生活越来越窘迫,最终沦落成了乞丐。
“文弥,把他带回府,好好安置。”
“是,大人。”文弥没有多问,过去将乞丐扶了起来。
“大人与他非亲非故,为何要将人带回去?”
在官员看来,郝宿若是同情对方,给些银两也就够了,大可不必带回府。而且他跟郝宿共事也有一段时间,了解对方的性格。
在他看来,郝宿根本就不像是会发善心的人,对方更像是一个没有感情的怪物。
“因为以前有人告诉过我,好心有好报。这是他该得的。”
很久以前,范情救了长九以后说过这样的话,他说好心有好报的时候并没有真的期盼过好报,但最后也的确有了好报。
被赶出范府的时候,郝宿昏迷的时候,多亏了长九他们的照顾,才不至于变得更糟。
那名乡绅正是当初在乡间雇佣了郝宿为家仆,还在离开前送了他一大笔银两的人。
只是没想到,世事多变,对方后来的遭遇竟然会这么悲惨。
“好心有好报?”
官员小声念了一下这句话,心中还是想不明白,为什么是该得的。
他知道那名乡绅曾经做过不少善事,所以暗地里也一直接济着对方。
但就算是好心有好报,也不用郝宿来报啊。
问题没有人回答,因为郝宿已经走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