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周恪对于必齐身世的全貌,也都门清,知道她被托付过来,施家人对这个养女有多尽心且周全。以施家向来的作派,好端端的人丢了,不急死才怪。
恻隐之心生来有之。这孩子委实可怜,黄连投到苦胆胎的命。
周恪说,就当菩萨今天指点我来积福报吧,看到了也不能袖手,是不是?“上车,我给你捎回施家。”
硬骨头的人可算听话了,但是,出口的话气死人不偿命,
“那要给钱嘛?”
周恪不知该笑还是气,“你想给也可以的,或者待会上门你姑姑也自会报酬我呢。”笑话,他说反正不介意打秋风的。
“你别收他们的!我真有钱。”必齐即刻把包反背到前面,从里头掏出一个钱包并一个猪扑满,钱包里都是大头,有妈妈给的也有压岁钱积攒;扑满满当当地,都是些零花。
总之,付车费够了。
耿直的施必齐表示,姑父说过的,按劳分配、多劳多得。
你这趟值多少里程我就按出租车市价给,多的分文没有。
还真把他当车夫了!有人气得一个陡刹车,后座的人也惯性地栽冲上前,周恪呵斥她,“滚下去!”
必齐揉揉额头,才不恼。从上车前她就看出他不高兴了,十二岁的她虽然不甚经事,但从小在老夫妇身边见识那些人情世故,察言观色的本领还是有的。
就双手扒着驾驶椅背问,“恪哥哥,你为什么不开心?”
周恪倒也被问住了,扭回头,就对上了那双目光,漆漆地、懵懵地,但看人极为笃定。
像那个游行队里冲出来的小孩,无忌地揭穿他,“他根本没穿衣服!”
车子重新发动,之后的二人就一路无话。周恪也始终寡着张脸,外面徐徐的夜风,吹掸着他不时撇出窗的烟。
快到施家时,周恪才问她,“姑娘,你在施家过得开心吗?”
“开心呀。”这话半成由衷吧。她俨然一个训练有素的“特工”了,永远一个答案,一套宗旨。
“此话当真?”
“唔,假作真时真亦假。”
“……你下车吧,赶紧的!”
*
这桩前文无疑被必齐一五一十报到姑姑那里,后者虚惊一场之余,自然也要好好答谢周恪。说他现如今是必齐的救命恩人。
认真的,不是他的话,后果真不堪设想。
周恪说,谢就免了罢,举手之劳的小事,换作谁看见了都不该等闲的。
随即只喝了他们一杯铁观音,乘夜告辞了。
茶杯直到今天更替了好几轮茶水,姑姑嘴里还没过那口热乎劲,动辄说周家老大,皮囊坏,骨子里还是好的。
看别人家的孩子吧,难免蒙层滤镜。那周恪落到外人眼里再不堪,没皮没脸、没心没肝,可姑姑就说了,那是周孟钦作下来的债!
子辈何辜啊?要我说,周家这一双儿郎,大的小的都不错。一个城府一个内秀,倒真正意义上地互补了。
必昀听得耳朵起茧,劝她,“妈妈,你省省罢!再说下去味道就变了。”瞧这丈母娘择婿般的调调,说邪门点,你去给他当娘罢!
早几年,施少庵在曲艺界最最得势的时候,两家人走动更频些。酒局上也当真戏言过娃娃亲的,说一大一小各自两边,双喜临门的大好事呀。
后来两家年长些的陆续成年了,慢慢也就不提了。
一来是避嫌,
二来,也是必昀青春期早恋捅了点篓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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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大的篓子。她为着个男生提分手要死要活数日,终究在浴缸里割腕了。彼时离她高考也没几天。
三言两语地说起来,血稠稠又很荒诞不经,甚至但凡有点脑子的人都会叹一把,傻呀,糊涂呀!
可是必昀必齐都坚信,这是她自己的选择,你个人都活不清楚的事,外人再急再痛也是白瞎。
而成年人嗑个瓜子就能呸掉的少女情怀,好像很小很可笑,可实则不然,它可以很美、很沉重、或者很灰暗。
俗人一头栽到情字里,都是糊涂的。
好在必昀康复之后,身心都算重建了,也慢慢懂得她该好好活着的道理,不为任何人,为自己。
彼时出院没多久,她腕上的疤还很醒目狰狞,外人面前总想着去遮丑,必齐就教她,拿发绳箍在上头。
这样,别人就看不见了;
若是再看,你就骂回去,看什么看,没见过美女啊!
自此,必昀永久延续了这个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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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必齐抱着枕头说要来和姐姐睡。外面风雨交加的,不远处还滚着雷,她说怕怕,刚才夜路上也不知有没有碰上腌臜东西,姑姑喊过魂了,但必齐还是心有余悸。
十八岁的必昀故作老成地嫌她矫情,“你把舌头捋直了,别动不动叠词!”说着,口是心非地给她让位置。
可是江南人,不说叠词说什么?必齐懵懵懂懂地躺下后,必昀问她,方才姑姑让你去周恪的订婚宴上当童女,你为什么不干?
有喜吃有糖抢的好事,就该答应呀。
辜曼玲所谓的答谢落实到行动上,就是这个决定,正巧周家也缺个合适的人选。
姑姑头一点,要幺儿挑了梁。
而必齐言不由衷的是,她不想给恪哥哥当童女,这种一辈子没几回的作兴,怎么能给讨厌的人呢?
更何况,她问姐姐,“这年头什么人都能结婚了?”这话世故得太违和,必昀睡意里嗤笑声,要小妹少看点小说,这哪是十二岁的人说得出的!
唔。可她就是脱口而出呀。
外面响雷更凶了,必齐翻个身背向姐姐,盯着那黑暗里婆娑的蚊香火。
梦里,
她再次梦到十岁那年,在周家门口撞见周恪在车上“活春宫”,那雾湿的车窗上跌下来的手掌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