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之间,荒僻的湖中建起了一座湖心亭,小小的凉亭里亮着灯火,往来只有一只小船。
霜绛年躲藏在漫天荷叶之间,看到晏画阑正独自坐在湖心亭里,唱着难听跑调的小曲儿。
周围一里,确实只有这一个不及冠的富家贵公子,这种小公子绝对不是鲛人的对手。
霜绛年冒出头,趴在石阶上。
晏画阑吓了一跳,面色大窘:“你来啦?没听到吧?”
霜绛年:“听到什么?”
晏画阑脸色微红:“我唱小曲儿。”
“那是唱曲儿?”霜绛年眉梢动了动,“不是怪叫吗?”
“这话也太伤人心了。”晏画阑装模作样用袖口擦眼泪,“我会以为你过来就是专程来骂我的。”
霜绛年直接索要:“给我酒喝。”
“就知道你忘不了我的酒,给你备了许多呢。”晏画阑兴高采烈地提着酒缸走下台阶,恍然见到一抹血色。
鲜血正在从鱼尾的伤口中涌出。
“你受伤了?!”
“嗯。”霜绛年不在意道。
他好像天生就习惯疼痛,即便是再重的伤势,除了有碍行动力以外,都对他没什么影响。
“那就不能喝酒了!”晏画阑板起脸,“你等着,我去给你取药,这伤治一治才能好得快!”
上一个说“我去给你取”的人族,没有带回他想要的东西,只带来了箭|矢和鱼叉。
霜绛年心中生疑,面上如常点头。
待晏画阑划着小船去岸上的时候,他顺走了酒缸,头也不回,扭头便走。
人族骗他一次,他再骗人族一次,这也算是讨要回来了吧?
他还在湖里,远远看着晏画阑划着小船离开,又划着小船回来。
不知怎的,下船的时候少年有些腿软,走路摇摇晃晃,还重重摔了一跤。
摔完之后,少年就哇地吐了出来,额头全是虚汗,脸色惨白如雪。
霜绛年皱着眉头,又往后退了退。
少年这样子,很像那些晕船的水手。
但湖面风平浪静,来回的短短距离里,怎么会晕船?
莫不是……怕水吧。
怕水还要在湖心亭里呆着,还要费那么大周折水路来回为他取药,真是一言难尽。
霜绛年心中滋味莫名,却在这时,耳膜突然被一阵猪叫刺得生疼。
只见晏画阑双手撑地,涕泗横流,发出一连串像极了猪叫的哭号。
“他又走了哼哼唧唧他骗我呜呜嗷嗷……”
霜绛年:“……”
少年在他心中骄矜风流贵公子的形象碎了一地。
他检讨自己不该欺骗纯情少年,心虚地游近了些。
晏画阑若有所觉,猛地抬头,与他视线相对。
“原来你在啊……”少年尴尬道。
想起刚才放飞自我的猪叫,晏画阑更想哭了。
“你不是要给我擦药么?”霜绛年直接跃上凉亭,离水面稍远些,“来罢。”
晏画阑破涕为笑,泪珠在灯火的映照下亮闪闪的。
他盘膝坐在霜绛年鱼尾边,先拿出小针,一点点细细把伤口里的污物挑出来。
霜绛年好奇:“你经常那样么?……嚎啕大哭。”
“实不相瞒,那还是人生第一次。”晏画阑梗着脖子说,“难道你就不哭?”
霜绛年冷淡:“有记忆起从来没有过。”
“不哭多好。那你笑一笑?”晏画阑提议。
霜绛年斜斜瞥来:“我怕丑死你。”
“怎么会呢。”晏画阑露齿一笑,“你好看得紧,是我见过最好看的鲛人。”
霜绛年毫不留情地戳破:“你也只见过我这么一条鲛人。”
“……”晏画阑火速转移话题,“接下来我要把你的腐肉剜掉,你忍着点疼。”
“剜吧。”霜绛年趴好。
晏画阑每动一下就要看他反应,生怕疼到了他,在挣扎中误伤。
但霜绛年甚至连神经性的抽搐弹动都没有,浑身放松,默默注视着少年。
少年似乎比他还要紧张,额间又冒了汗,汗珠挂在卷翘的长睫毛上,莹莹发光。
“你真不像个富家少爷。”霜绛年道。
“嗯?”晏画阑全神贯注地盯着他的伤口。
“富家少爷十指不沾阳春水,血污也是不碰的。”霜绛年说,“你却会处理伤口。”
“有人教过我。”晏画阑道,“我以后的梦想是……当一名赤脚医生。”
“什么?”霜绛年诧异地眨了眨眼。
放着这么大一座宅子不继承?而且这少年看起来并不像那种济世救人的性格。
“做医师,会更被喜欢吧。”晏画阑不自觉露出了甜甜的笑容。
“被谁喜欢?”
“……忘了。”
晏画阑唇边的笑容多了一抹苦涩。
“若有前世今生,我前前前世一定深深心悦着什么人,爱他、慕他,想把自己最好的一面展现给他,想成为他期望中的模样……”
被他的情绪感染,霜绛年莫名相信少年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
他怅惘道:“我也在寻找一个我忘记的人。”
晏画阑嬉笑:“你说的那个人,是不是我?”
“不是。”霜绛年斩钉截铁。
“就那么笃定?”晏画阑撇嘴,“难道我们就不存在前世恋人、命中注定的相遇吗?”
“肯定不是。”
霜绛年想,他想找到那个人、保护那个人……但他对这少年的第一印象,却是想揍他。
他怎么会想揍他的保护对象?
正想着,一股甜腻的香味弥漫在鼻尖,晏画阑递了一块糕饼给他。
桃花样的糕饼,点缀着芝麻,朱笔勾勒出漂亮的花纹。
霜绛年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口。
“甜的。”他皱眉,再没有吃第二口。
“你不喜欢甜么?”晏画阑拿过来,边吃边呜噜呜噜道,“怎么会有讨厌吃甜的人存在?我最喜欢吃甜馅儿糕饼了。”
他望着霜绛年,眼睛慢慢弯成月牙:“真香。”
“因为我不是人。”霜绛年道。
“鲛人也有群落吗?”晏画阑好奇。
霜绛年摇头。
“你在哪出生?”
摇头。
“你叫什么名字?”
还是摇头。
所有有关自己的信息,他一概不知。
晏画阑嗓音慢慢沉了下来:“……你是不是被其它鲛人咬过?”
霜绛年眸光微动。
那海妖也是人身鱼尾,咬破了他的手,舔过他手掌心里的血。
一切记忆都是从那时开始模糊不清的。
“海边有许多传说,其中一个便是鲛人。传说,若是鲛人咬了人类,那人类便也要变成鲛人,献上灵魂,永生永世化作海水,陪伴在鲛人身边……”
晏画阑缓慢而凝重道:“你以前,是人类么?”
“是的。”霜绛年轻声道。
气氛悄然沉重下来。
“你意外消失,你的家人一定很想念你。”晏画阑焦躁地揉按自己的手指,“我明天带本州的户籍册来,看你会不会对家人的名字有印象。”
那又有什么用呢?霜绛年想。
他本就是被其它人献上来的新娘,找到了家人,那些人也只会把他重新推入海中。
但他没有拒绝。
“我走了。”他跃入湖水。
“诶等等,药还没干!是因为不适应淡水环境吗?下次我一定改!……”
霜绛年停也未停,向着大海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