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后是来自活人的温暖。
没有剥了皮的母亲,没有滚烫的鲜血,所有的幻影一一消失。
晏画阑抚上哥哥的手。
霜绛年转到他面前,摸摸他的头,淡声安抚。
“如果信得过我,我就帮你把她的羽衣收起来,好好打理。”
“好。”
“我们一起重建枫城,弥补她的遗憾,让这里恢复她生前的繁华。”
晏画阑用鼻尖蹭他手掌:“好。”
“然后我们亲手将她的羽衣供在妖族的太庙里,享香火,受那些敬爱她的人朝拜,祈愿她下辈子能转世投胎去个好人家。”
霜绛年嗓音温和平静,如潺潺溪流,似乎能抚平所有的心绪不宁。
“都听哥哥的。”晏画阑将凤凰羽衣双手捧给他。
“就这么信任我?”霜绛年无奈,“万一我也是幻影,故意骗走你的稀世珍宝呢。”
晏画阑来了一个熊抱:“哥哥骗我,我也心甘情愿。”
这个胸怀灼热而可靠,霜绛年心中微颤,蹙眉闷咳起来。
如果现在就坦白,告诉他自己修无情道的话……
不,本来凤凰之死就给晏画阑造成了严重的负荷,黑化值一度飙升到七十九,安抚之后也有五十出头。若是再得知身边最信赖的哥哥是无情道修士,情况恐怕会非常糟糕。
……再等等,还不是时候。
情绪波动一大,胸口传来撕心之痛,霜绛年忍不住掩唇,一声声重咳起来。
他脸色和浓雾一样煞白,仿佛随时就要化作飘渺飞烟。晏画阑的手在他背后轻拍,感受到他胸腔里沉重又克制的震动。
晏画阑忙从储物耳坠里取出一小盒药粉,放在霜绛年鼻前给他嗅闻。
是珈曳的味道,霜绛年渐渐止了咳。
“这药从何处而来?”
晏画阑:“哥哥不是把这药的丹方共享给浮玉水榭了吗?我就照那方子改了改,不用点燃也可以直接通过呼吸服用。怎么样?是不是效果和烟一样?”
“嗯。多谢你。”霜绛年悄然藏起手心里咳出的血迹。
“和我谢什么。”晏画阑眉心拧出一个忧虑的小结结,“丹会那时少见哥哥咳嗽,我还道是心疾有所好转。可是最近心疾怎的发作得如此厉害?”
霜绛年淡淡带过:“大概是秋季干燥的原因罢。每年秋天都这样的。”
“真的?”晏画阑关切地注视着他,“哥哥骗我,我可要着恼了。”
霜绛年微微一笑:“刚才还说被我骗心甘情愿。”
晏画阑的注意力果然被带跑了:“啊,那是……”
霜绛年心中摇头。
天下怎么会有心甘情愿被骗的人?果然那只是说出来哄他开心的,当不得真。
他重新牵起晏画阑的手:“走吧。那些凡人还在等我们。”
他们一来一回将衣食运送给山上的凡人们,待到三日之后,迷雾散去,结界解除,人们下山后看到的是一座崭新的枫城。
枫城毕竟是凤凰仙逝之地,不必妖王专门派遣,消息一经传出,便有许多小妖们主动前来,将百年里破败不堪的残垣断壁,修缮成现在崭新的模样。
万事俱备,只待入住。
霜绛年向他们说:“若有亲朋可投奔的,带上补偿金,尽管前去。若想留,便留在这里,我们会尽可能帮助大家在枫城安顿下来。”
大部分人都惴惴不安地留了下来。
枫城表面光鲜亮丽,实则空荡荡没有一丝人气,除了有遮风避雨的房舍以外,怎么种田织布、养家糊口,大家心里都没底。
但除了这里,他们无家可归。
凡人们只道那仙长餐风饮露、不食人间烟火,定不懂凡人如何生活。没想到搬进枫城的第二日,霜绛年就带他们到了城外的荒野,挨家挨户分了良田。
分了田,人们又开始愁种子、愁灌溉的水源,即便有,也要好几个月以后才能结出粮食。空有一片土地,还是吃不到粮。
却见远山黑压压飞来一群鸟雀,每只鸟雀的鸟喙间都叼着几粒麦种,它们铺天盖地而来,每越过一块田,便撒下一粒麦种。
霜绛年运起符法,低空中凝聚出一片雨云,雨水淅淅沥沥降下,播了种的田土散发出蒙蒙青芒。
一炷香的时间里,麦种出苗、返青、抽穗开花,沉甸甸的麦穗压弯了枝丫,放眼望去满是金灿灿的浪海。
人们聚集在田间地头,亲眼目睹仙迹发生,呼吸都不敢稍重。
霜绛年环顾众人,稍显冷淡道:“我只能帮各位这一次。来年还需各位自食其力,切莫过分依赖仙法。”
他板起脸告诫他们,故意显得不近人情——只是连农具和饭食都备好了,叫人体味出不一样的温度。
大人们纷纷拜倒跪谢,他们不敢近仙人的身,小孩子就没那么多心思,揪了田里的小野花跑到他身前:“谢谢神仙哥哥!送哥哥花花!”
霜绛年一怔。
这孩子的身影,让他想起了少年时的晏画阑。
那孩子的母亲满面惶恐,赶紧跑过来打掉孩子手里的花,就要把他往回拉:“你满身浊气,什么脏东西也要送,别污了仙长的手!”
孩子哇哇大哭,却见霜绛年蹲下|身,亲自捡起陷在泥里的小花。
手指沾了尘泥,合着青翠的茎和浅粉的花瓣,更显他手指美玉般无暇。
“谢谢你的花。”霜绛年向那孩子温温一笑,“哥哥很喜欢。”
冰清玉洁的仙长一笑,好像从神龛里的瓷人落回了人间。
小孩和他母亲都脸红了。
“我、我明天送哥哥更大的花花!”
“嗯。”霜绛年点头。
待他回到城中偏僻处,身后忽然一热,冒出了一个声音。
“哥哥。”晏画阑从他背后挂了上来。
霜绛年只觉整个后背都被热乎乎地包裹起来了,好像要用这个怀抱把他吃掉、藏起来,不给其他任何人看一眼。
“我当初送哥哥小花,哥哥犹豫了十五息才接过来。可是刚才那个凡人小屁孩,哥哥只用了十息——还亲自弯腰捡起来。”晏画阑酸溜溜地说,“我连一个小屁孩都不如么?”
他和别的小屁孩攀比的时候,简直和小屁孩没什么两样。不过还是有进步的——至少没当场发作,忍了很久,忍到没人的地方才开始拈酸吃醋。
“比不比得过,你觉得呢。”霜绛年淡淡道。
“我不知道。”晏画阑不依不饶地抱着他,“哥哥告诉我,我和他比起来哥哥更喜欢哪一个。”
傻子。这么明显的答案都要问。
霜绛年偏就不想明明白白回答他,免得大孔雀又沾沾自喜。
见他不语,晏画阑酸溜溜地偷过他指尖的小花,随便路边的插在小土堆里,然后低下头,用手帕细细擦去霜绛年手指上沾到的尘泥。
做完这一切之后,他追上霜绛年的脚步,从背后变出一束花。
大红大紫还有靛蓝色,上面飘着几片靓丽的翠绿叶子,不够好看,但足够惹眼,足够表达心意。
霜绛年睨他一眼,专门数到第九息的时候,才接过花束。
九息,恰好比刚刚那孩子短一息。不能过长,长了孔雀会继续喝醋;也不能短,短了孔雀又要上天。
果然,晏画阑喜笑颜开。
他比霜绛年想象的要更激动,一激动就一把将他打横抱起来,翻窗跳进了一间无主的房舍里。
“……你做什么?”
霜绛年抱着花束躺倒在晏画阑面前,脖颈线条有一丝紧张。
北方百姓睡的是土炕,他干净出尘的面容和粗粝的土炕形成了鲜明反差,让晏画阑想到一些富家小姐被土匪绑去做压寨夫人的香|艳话本内容。
晏画阑按着他的肩膀,勾起一个邪肆的笑容:“如果那些凡人知道,他们清冷脱俗的神仙哥哥会被男人压在炕头做羞羞的事情……”
霜绛年面色冷淡:“什么羞羞的事?”
他一认真问起来,晏画阑却先不好意思了,红晕迅速蔓延到耳尖:“就是那个…贴在一起,可以互相治疗的那个。”
霜绛年敛下眸中笑意,起身贴近他:“是这样吗?”
花瓣在两人之间挤出桃红的汁液,花香仿佛顺着呼吸将晏画阑的心神熏染成一片五彩斑斓。
霜绛年搂着他的脖子:“这样贴近…然后……”
晏画阑呼吸一粗,忽然感觉有尖尖凉凉的东西碰到了他的后颈。
——是九刺的针尖。
霜绛年掀起眼皮,眼神带着狡黠:“然后帮你治治脑子?”
想起之前的那次经历,晏画阑冷汗立刻冒了出来,忙不迭挣脱美人哥哥,捂住某处躲进了墙角。
霜绛年慢悠悠直起身,一道清尘符除尽了身上的尘灰。
“这到底是别人的地方,下次切记不可没礼数。”
晏画阑想问“自己的地盘就可以了吗”,但他不敢,只好委屈道:“哥哥总撩我,撩得我心里小鹿乱撞,又骗我泼冷水。”
霜绛年一顿:“有么?”
晏画阑笃定:“至少两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