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椿曾说过,待他用情至深之时,忘情会炸毁他的心脏,吞噬他的血肉与生魂。
身躯如何,霜绛年不清楚。
但生魂被吞,总不该是现在的模样。
此时他正站在河畔,全须全尾,也没有禁锢囚困之感,除了魂魄状态有些寒冷以外,一切都好。
河畔上开满了曼珠沙华,猩红绚烂的花朵蔓延向白雾深处,望不到尽头。
曼珠沙华见花不见叶,有天人永隔之意,相传它们盛放在在忘川河畔,引领亡者的前路。
他大抵是已经死了。
有无数和霜绛年一样的亡魂,向着河水流淌声的方向走去。
他们维持着死亡那一刻的状态,有的断了头,有的肠子流了一地,有的饥寒交迫,有的垂垂老矣。
他们面色凄苦,步履匆匆,然而一旦扑入忘川河中,痛苦的神情便平缓下来,露出了祥和的笑,最后沉入湖水之中。
“沉入河水之后,会怎么样?”霜绛年问。
一个声音回答他:“步入忘川河,抹消所有伤痛,平息所有怨憎,前尘往事一笔勾销,入六道轮回,转世投胎。”
“如果不想投胎?”
“没有人不想投胎。如果不投胎,就要留在这里,一直承受临死时的悲苦与伤痛。”
“……可我并不觉得悲苦或者伤痛。”霜绛年茫然,“我感觉前所未有的好。”
生前他受忘情所困,任何情绪波动都会牵出疼痛,只能一边压抑自己,一边忍受永不停歇的钝痛。
而现在,魂魄已然跳脱身形之外,疼痛骤然消失,心魂仿佛飘然畅游于九天之外,轻松得让他有些不习惯。
他可以自在地笑、自在地哭、自在地想念一个人。
如果说亡魂会维持人死亡时的状态,那么他那一刻的感觉……是最深刻的爱恋。
忘川的声音又响起来:“你不可能永远留在岸上。五日之后,会有牛头马面惩罚不肯往生的亡魂,将你直接打入畜生之道。即便侥幸逃脱阴差的抓捕,你的魂魄受地府阴气影响,也会七日之后,自然消散。”
霜绛年坐在花丛之间,似乎全然不担心。
“会有人来带我走。”他笑着说。
“擅闯忘川,乃是扰乱生死的大罪,更何况没有生魂能抵达地府。你别再痴心妄想了。”
霜绛年无视了它的恫吓,反问道:“你在这里见过凤凰吗?”
对方沉默。
霜绛年接着道:“她就经常来这里一日游罢。来了又走,阴差亦对她无可奈何。”
拥有涅槃之力的人能超脱生死束缚,地府困不住她,她才能浴火重生。
“她曾在此间滞留上百年,打伤牛头马面无数,前些时日才自己跳入忘川河中。”那个声音忌惮道,“你与她,是什么关系?”
霜绛年放松地躺在曼殊沙华之间,花瓣殷红,魂魄雪白,微风拂动,花瓣在他身上勾勒出曼妙花纹。
他没有回答那个声音的问话,而是笃定道:
“我要等他来。”
*
晚些时候,大椿树所居的湖心岛起了雾。
白雾迷蒙,一个人影浮现在浓雾中,晏画阑带着一副冰棺登岛,水雾凝结在眉宇间,缀在睫羽上,如一粒粒晶莹剔透的泪珠。
他脸色如同这冷雾一般苍白,不似人,更似鬼。
“忘情发作了。”晏画阑神志恍惚,“我…我没有保护好他。”
大椿化出人形,眉头紧锁,落在冰棺前。
忘情掠夺生魂的场景极为凶煞血腥,他以为自己会冰棺里看到破碎的血肉与魂魄。
然而霜绛年毫发无伤地躺在冰棺里,面容恬静,胸膛微微起伏,似乎只是睡着了。
“他还活着,但醒不来。”晏画阑垂下眼睫,水珠落在冰棺上,“我能感觉到,他的魂魄不在这里,而在一个…很遥远的地方。”
“他的状态乃我前所未见。”大椿沉吟,“他身体的时间退回到了十六岁以前,无情道修为尽失,由无情道所结的金丹也不见了。”
“十六岁。”晏画阑怔忡,“哥哥植入忘情之时,就是在十六岁。”
大椿问:“解开忘情的钥匙可有寻到?”
晏画阑取出了九刺、拜月华和沾了血的箜篌簪。
三件神器在取出来的瞬间就浮动在空中,隐隐有神力将它们相连,呈三角形飞速旋转,自主落在了霜绛年的心脏上空。
钥匙开锁,一只银色机械蜘蛛几乎是迫不及待地从他心脏里逃了出来。
“忘、情。”晏画阑咬牙切齿。
就是它害哥哥至此!
他徒手抓起忘情,生生掰掉它的八足,在指尖碾碎,然后扭断它的躯干,咔嚓咔嚓嚼成碎屑。
按照时间逻辑,忘情本就不可能出现在的十六岁的霜绛年体内,但没有钥匙,它无法离开。它被时间法则的悖论折磨许久,早已残破不堪,刚逃出生天,却又遭此重击。
一件存在几十万年的成神之器,竟就如此毁灭在了血肉凡胎的愤怒中。
大椿心中生起感慨。
“你能感觉到他的神魂在哪里吗?”他问。
晏画阑道:“我做了梦,梦到哥哥在许多红色的花之间,能听到河水的声音。”
“那里是忘川河,亡魂转世投胎之地。”大椿道,“时间还来得及,只要你拥有……”
话音未落,麒麟的嗓音从浓雾中传来:“只要你拥有涅槃之力,便能随意来去于地府,接他回来。”
晏画阑护住了身后的冰棺,神情戒备:“仙尊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麒麟仙尊小心翼翼地捧起一枚火红色的蛋。
这枚蛋,给晏画阑一种血脉相连的熟悉感觉。
“……娘?”他惊异道。
麒麟仙尊点头,又摇头。
“我借了涅槃之力,以凤凰精血为她重塑肉|身,却召不回她的魂魄。这不是她,只是一具空荡荡的躯壳。你失去的涅槃之力,就在其中。”
大椿提醒他:“一旦这枚蛋失去涅槃之力,就会迅速枯萎,连躯壳都不剩。”
“故人已逝,我早该从过去走出来了,否则怎会生出这些波折。”
麒麟闭上眼,幽幽长叹。
“——请把它拿去吧。”
晏画阑伸出手,触碰到了凤凰蛋。
收回涅槃之力后,他魂魄离体,跟随着心的指引,跋山涉水来到幽都山,找到了曼殊沙华盛放之地。
他打翻了试图阻挠他的牛头马面,在忘川河边的花丛里,望见了一个人影。
霜绛年莹白的魂魄沉沉睡着,眼下略有疲容,耳尖覆了寒霜,忘川河水打湿了他的衣角。
生魂在阴曹地府撑不过七日,五日已过,他已经失去了意识,魂魄变得非常虚弱。
但霜绛年始终没有趟入忘川,即便冒着魂飞魄散的危险,他也留在岸上,笃信那个人会找到他,带他离开。
晏画阑跪下来,拥紧了哥哥。
他带着哥哥的魂魄杀出忘川河,向湖心岛飞去。
晏画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魂魄归体,直到霜绛年手指动了动,有苏醒的征兆,他才回到自己的身体里。
醒来后的第一眼,他就看到了哥哥正脉脉望着他。
眼神清明,隐藏着难以察觉的柔和,好像水波里月亮的倒影。
晏画阑鼻尖一酸。
失去哥哥的时间里,每一秒都是折磨,心好像吊在万丈深渊上,只有一线希望牵着。若这希望灭了,他的心也就从此不复存在。
他说不出话,只是紧紧搂住哥哥,手臂用力到颤抖,仿佛要这么将对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他低下头,吻住了对方的唇。
正吻得投入,晏画阑舌尖忽然被狠狠咬了一口,又被一脚踹出了冰棺。
他一手捂嘴一手捂下面,眼泪汪汪地望着哥哥,满脸委屈。
却见霜绛年坐起身,以手掩唇,眉毛好看地皱起,就好像在瞪一个登徒子。
“你是谁?”霜绛年眼尾微红,盛放着怒意,“怎么能对我做这种事?”
晏画阑懵了:“哥哥?”
“谁是你哥哥?”霜绛年取出手帕擦拭嘴唇。
晏画阑在他眼中捕捉到了陌生之意,心下一空。
“哥哥…不记得我了?”
霜绛年横他一眼,跨出冰棺,举目四望,似乎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
晏画阑失魂落魄地跟上来。
是啊,哥哥的身体已经回到了十六岁,如果记忆也回到了十六岁的话,那时候,他们根本没有相遇。
那么多难忘的往事,难道就这么消失了?
霜绛年的背影渐渐淡出了浓雾。
“……别走!”
晏画阑紧紧握住了他的手,眼睛里空落落的,握住他就像握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霜绛年眼波微动,仍是语声冷淡道:“我没有这样的弟弟。你到底是谁?”
晏画阑苦笑。
他努力调整了一下心态,揽住他的腰身,转而露出了一个自以为倾倒众生的笑容。
“——其实,我是你的夫君。”
霜绛年眼皮一跳。
晏画阑清了清嗓子,把嗓音压得低沉富有磁性:“故事是这样的:我们相逢在一个夜晚,美人落魄,逢英雄搭救,英雄对美人一见倾心,穷追不舍,久而久之,美人便动了心。”
霜绛年眼皮狂跳:“你是英雄,我是美人?”
“不。”晏画阑深情款款,“我是美人,哥哥是英雄。嗯,没错,是哥哥追的我,既然追到手了,可要好好珍惜。”
他拨开衣裳,露出半边肩头,做出我见犹怜之姿。
霜绛年直想拉拉他的脸皮,看他为何如此脸大如盘。
他的眼神泄露了杀意,晏画阑有些讪讪,可怜巴巴道:“我们成婚多年,连孩子都抱了三个,孩子他爹你可要对我负责啊。”
霜绛年呼了口气,压下怒火,踩他一脚,挣开了他的怀抱。
晏画阑不恼,笑嘻嘻道:“里面还有很多甜蜜的细节,等我一点点讲给哥哥听。”
霜绛年不想搭理他。
如果他真的失忆了,指不定要被这油嘴滑舌的孔雀骗得找不到天南海北。
大椿落在了晏画阑身边:“如何?”
晏画阑脸上笑容消失,神色低落:“失忆了,他不记得我。”
“不该这样。”大椿沉思,“待我查阅古籍。”
“不必了。”霜绛年在不远处插口,“晏画阑,你跟我过来一下。”
晏画阑凤眸被惊喜点亮:“哥哥还记得我的名字?”
霜绛年冷笑:“我还记得你骗我说你能复活。”
半晌,晏画阑才反应过来。
哥哥没失忆!
哥哥是因为生他的气,才装作失忆!
他被天大的惊喜砸晕了,冲过去抱起哥哥,抛起来,又接在怀中。
霜绛年正欲训斥这个小傻蛋,忽觉热乎乎的液体滴落在他颈间。
晏画阑撇着嘴哭了。
“我还以为是真的不记得我…我那时,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像天都塌了……”
他内心的无措、恐惧还有失而复得的喜悦传达到霜绛年心间,让霜绛年一阵心软。
三界人人敬畏的孔雀妖尊,怎么这么容易就被他骗着欺负哭了呢?
“你骗我说能复活,是为了让我平安地取出忘情,我是知道的…但我还是忍不住生气。”他语调放轻,“对不起,是我做过火,吓到你了。”
“不要道歉,混账的是我。”晏画阑破涕为笑,“哥哥连生气都好有礼貌,我好喜欢。”
普天之下,明知被人骗了,还毫无芥蒂地说“喜欢你”的傻孔雀,也就这一个了吧。
——只对他一个人犯傻的傻孔雀。
霜绛年眼神柔和下来。
“只要能和哥哥在一起,怎么欺负我都行。”晏画阑嘿嘿笑着,“不如再拔我几根毛,在我脸上画几只乌龟,消消气?”
霜绛年故作冷硬:“让我把你扎成刺猬,或许可以考虑一下原谅你。”
晏画阑僵了一下,忍痛道:“……成交。”
霜绛年噗地一笑,扑在他怀抱中。
“罢了,”他弯起眼睛,“回来就好。”
他脸上浮起微笑,这个真心的微笑没有像以往那样被疼痛制止,于是他扬起唇角,更放肆地释放出喜悦的心情。
晏画阑说只要和他在一起,怎么都行。
他自己何尝不是?
霜绛年还记得,忘川河边,自己怀揣着对晏画阑的思念,在寒冷中渐渐失去了意识。
再一次睁开眼,就看到了晏画阑的脸。
那时他便想对晏画阑说,睁开眼就能看到你的感觉,可真好。
还有,谢谢你,让我再一次等到了属于我的阳光。
*
情绪平复之后,他们并肩坐在大椿的树根上,敞开了喝大椿酒。
大椿自愧于提前取走晏画阑的涅槃之力,险些害他们身亡,于是亲手将千万年的心血之酒从树根下挖出,给霜绛年喝来提修为补身体,权当是赔礼。
一壶酒下肚,霜绛年就迅速从筑基期提升到了金丹期,甚至不用过天劫,就顺利结了一颗金丹。
……这活了千万年的老怪物,简直比系统给他开的金手指还离谱。
他想了想,没立刻喝第二壶酒,免得突破最早结婴的仙界记录。
“忘情呢?”他问晏画阑。
“已经取出来了。”
“在哪?”
霜绛年认为,忘情这等大凶之物必须毁掉。即便毁不掉,也一定要藏在隐秘之处,免得日后再度出世,为祸苍生。
晏画阑从孔雀羽耳坠里掏出了指甲盖那么小的一捧沙粒:“就剩这么点了。”
“……”霜绛年一时失语,“你毁掉的?”这好歹是神器!
“哥哥还要它有用吗?”晏画阑尴尬地露出了一嘴坚硬的白牙,“不好意思,一激动就上嘴了。”
“不,这很好。”霜绛年好笑,放松地呼了口气,“随便找个地方扬了吧。”
晏画阑把那些和普通灰尘一般无二的沙子撒在地上,就当给小菌子们施肥。
“我本来应该被献祭给忘情,神魂俱灭才对。现在的身体,却比从前还要好。”霜绛年狐疑,“你不会又和大椿做了什么交易吧?”
“绝无此事!”晏画阑高举双手,“大椿说哥哥的身体回归到了十六岁的状态,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也不知道。”
[哼哼。]系统得意地笑出了声,[仅凭大椿那等凡俗之物,怎么能做出让时间倒流的神迹?当然是本天道使者的功劳啦。]
霜绛年听到它的声音,倍感亲切:“是系统奖励?”
当时在姑灌山,他脑海里一片混乱,现在回想起来,系统确实给过他两个奖励,一个是[消除九州灭世隐患]的奖励,另一个是[好感度达到满额]的奖励。
系统:[‘隐患’毕竟还活着,所以第一个奖励被天道回收了。但是宿主,你还有可爱的我的奖励呀!]
[好感度满额大奖:最初的美好。]
[把时间拨回最初,在一切厄运尚未发生之前,还可以重新作出选择,走向更美好的人生。]
因为这个奖励,他才能保证身体和魂魄的完整,平平安安地坐在这里。
是系统保护了他。
霜绛年真挚道谢:“谢谢你。”
系统有点害羞:[咳咳,如果实在想谢我的话,就赶紧回来合籍吧!作为好感度系统,最好的谢礼就是能让我磕到宿主的糖啦。]
霜绛年道:“以后别再叫我宿主了,叫我霜绛年吧。好么?霜鹿小朋友。”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