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为什么徐老不敢开窗,因为只是俞星城掀开帘子带进来的一阵风,就让满地轻薄的宣纸像退潮般被掀动。
徐老就像一只老透的□□,看见一张薄纸即将飞走,竟弓着身子四脚着地扑过去,抓住了那张纸。
俞星城不敢走动,立在门处,就听见徐老道:“哦,没事没事,进来吧,我已经算的差不多了,除了这几张纸不能乱动,其他的都可以踩了。”
俞星城仰视高屋中贴满的纸张,轻声道:“您在算什么。”
徐老转过头来:“……算汉阳府大堰该不该塌。”
他张嘴时,牙齿舌头都是黑色的,俞星城怀疑他是聚精会神时不愿意润笔,所以只用舌头舔舔,自然变成了这样。徐老也意识到了,他抹了一下嘴,俞星城看瘦的过分,皮肉都像是一件垂坠的布料搭在骨架上,他竟然露出几分死相。
徐老抹着嘴:“当年你推广的炭笔——就是咱们工部现在最常用的那个,确实适合做演算,可我忘了带一些回来了,只能这样了。”
俞星城抬袖朝他深深一礼,徐老连忙爬起来:“受不得,俞大人我受不得这礼了,我……或许你过一段时日就会得到消息,我便不再是工部尚书了。”
俞星城:“因为您改了图纸上的数字吗?”
徐老身子一僵,他慢慢的把身子挺直,只是他身材很瘦小,甚至比俞星城还要矮几分:“……对。因为是我毁了汉阳府大堰。”
俞星城背着手,踱步在纸堆中,低头看着纸张上的算数:“您要是有这个想法,那说明本事不够。您没算对数,改的不够低。”
这些都是徐老计算的。她找来的那些设计院的官员,七八个人花了十几天才算完的,他一个人在家中也做了差不多等量的运算。而且工部是看着图纸对照着算,他却什么材料也没有,全凭着记忆再次核算。
显然几年前要求他改动图纸数据时,徐老已经经历过太多遍的核算,他当初或许为了让数据既明显降低又足够安全,绞尽了脑汁,拼命地思索。
徐老沉默了片刻:“你拿到了前些日子塌陷前的水文县志了吗?”
俞星城撒谎道:“拿到了。”
她开口说了一个数字。
俞星城已经知道了徐老修改过的图纸的安全标准,她只要说一个接近标准却没有超过的数值便好。
徐老听到后先是一个踉跄,而后看向俞星城,眼里竟然沁出复杂浑浊的泪水。
俞星城再次说了一遍数字,强调道:“大人,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武昌府被淹,几十万人受灾,与你无关。你当时或许是也有苦衷,但是从结果上来说,这不是你造成的。他们目的是让武昌受灾,所以很大的几率是他们在当地的工事中动了手脚。”
徐老:“……真的不是吗?你这样安慰我,可真的不是我的原因吗?”
他抬起头来,似乎难以喘息,扶着胸口倒退几步,倚靠在柱子上,凹陷的眼眶里微微闪光,斜进来的黄色日光使他脸上的沟壑更深。
徐老:“或许四五年前我们不做这样的修改,甚至做出完全不同的选择,就不会给这些人胆大包天的人以机会!一定是他们察觉到了所以才手动去破坏大堰,或许我甚至可以改的更好,更让他们看不出来!或者我还不如直接把汉阳府大堰数据胡写一气,让它根本从一开始就建不成。”
俞星城走上前去:“这世道恶劣,却轮不到您这样的人去自责。他们要想达到目的,有的是办法,昨日在万国会馆和大堰上动手脚,明日就可能在战船在桥梁上动手脚!”
徐老转眼看向他,他两只眼睛像幽深门洞内的灯:“你要查。可以皇上当靠山也是没有用的,你是个官,只要活在官场,就永远无法避免被他们摆布——”
“官?”俞星城:“所以官到底是什么。我以为我们是一路人,徐老。我们都只是有点能力又想做实事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明日继续。“你想让我帮你,你想让我告诉你几个名字,可你知道,如果你想彻底解决这事儿,牵扯的人就太多了,我没法一一列举。”徐老看着她,他倚着廊柱,身子有点发虚。
俞星城紧盯着他:“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不用那么多人,是谁来找到你,要求你去修改图纸数据的?”
徐老一瞬间想要开口:“……不,我或许活不成了,但我家中子女不应该……”
他显然既正直,亦是传统,徐老无论如何都怕拖累家中子女。
“你觉得剩下五人调离京师,还有其中一人自杀,都是因为什么?”俞星城轻声道:“是他们被调离,被杀?还是说他们害怕在京城待下去,亦或是良心不安?徐大人应该比我更知道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