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免得你多想。”他温和地解释,“知道你不喜欢见不相干的人,特地挑的偏苑小径,你尽可以放心。”
若不是必须查探医书,她定然不管不顾地避开,哪会被诱入谢家。
独自坐在房中,她勉强按捺住焦躁打量。
水磨方砖,粉壁竹屏,壁悬长剑。布置简洁而硬朗,全无多余的赘饰。屋顶嵌着琉璃亮瓦,阳光投下笔直的光柱,益发窗明几净,映着屋外绿竹森森,浑然的男子气息。
墙角置着画筒。随手抽出一卷,画的江南山色,雾气朦胧中斜柳轻舟,落款却是数年前。黑木几案上还铺着一席未完的书法,笔走龙蛇,写的是一阕汉广。
……南有乔木,不可休息。汉有游女,不可求思……翘翘错薪,言刈其楚。之子于归,言秣其马……
随眼一看,瞬时乱了心。
那一笔字狂放而肆意,字字像在眼前跳动,其间蕴含的深意她不敢去想,那是永远不可能实现。
心扉一乱,隐忍的腹痛泛上来,变得恁般难以忍受。
素颜越来越白,额上渗出了泠汗,蓦然推门冲了出去。
本待离开,掠过数重院落,忽然迷失了方向,静谧幽深的庭院层层叠叠,已找不到来时的小径。迷路对她而言是不可能出现的事,在这曲折秀丽的江南园林,竟成了再确定不过的现实。
仿佛被什么无形的力量牵引,总在不大的地方来回打转,像堕入了迷障。她静下心细细观察,一石一木,陈设布置看似随意,却暗含规律,分明是一种不知名的阵法。
明明观好了出路,转折过后又成了园圃。她翻上墙头试图窥见全貌,足尖险些踢到一根细丝,若不是余光一瞥,那根细若游丝的牵引必定已被触发,遥遥可见隐蔽处联着极小的铜铃。
好一个扬州谢家。
看准了落足的山石一脚踏空,她半空挪开,躲过了一根弹袭而至的竹梢,忍不住低咒。
处处迷阵,机关重重,陌生人一旦误入极难脱出,无异于一个隐形的牢笼。
“谁?!”一声断喝。
一个精悍的男子目光灼灼,随在一位须发微苍的中年男子身后,盯着落足池畔的人:“阁下何人,在此乱闯?”
她扫了一眼懒得答话,遁着试探的印象掠往出路,暗地后悔当年对阵法一门草草翻过,完全不曾研习。
劲风从身后袭来,她翻身躲过换了个方向,眼前的隔断蓦然变成了假山,极快地反手一撑避了过去,教背后的掌力落了个空。
一声惊讶的微咦,男子越发激烈地缠斗,中年男子在远处负手而观,威严的面上颇有讶色。
过招数个回合,她开始不耐。对手的功夫虽高倒也奈何不了她,但每每借阵法攻袭防不胜防,逼得有些狼狈。她索性闭上眼,凭着耳力与空气的细微变幻应对,一线错身短剑出鞘,清光瞬时掠过对方胸膛,裂了老长的一道。
寒气侵体男子只觉一凉,垂首一看全无血迹,显是对方留手。还未回神,听得一声冷哼,娇小的女孩业已不知去向,转瞬失了影踪。
掠过数间院落躲入一处矮篱后,抛掉了身后的追逐。腹部的疼痛更为剧烈,忍不住弯下腰,冷汗一滴滴自额上坠落,她尽量蜷得小一点,希望能不惊动任何人,痛楚似乎没有止境,女孩紧紧咬着唇,意识渐渐模糊。
晕沉中有什么声音在耳边喧吵,有人惊叫,还有人推搡,她很想打开,可身体全无半分力气,疼痛侵蚀了一切。无休止的寒冷缠绕着她,像落进了不可及的深渊,跌入了结冰的湖底,思维都变得断续。
迷蒙中有一双温软的手接近,轻触着她的脸,又托起她的头,淡雅的香气飘入鼻端,似曾相识的温柔。仿佛很多年前,也有人这样温情地照拂,当她是怀中的珍宝百般爱宠,所有心愿都得到满足,天真地以为快乐可以永远。
刻意遗忘的记忆浮上来融化了防卫,她终于放纵自己堕入了黑暗。
谢家唯一医者的房中全是各类药草,相当凌乱,一方精舍盈满药香,室内只有煎药莳草的小童,他走近书墙翻拣了半天,拿不准哪些会让迦夜上心,她始终不肯说查什么,他便也茫然无绪。
“你在找什么?”谢景泽刚回来就见三弟对着满墙的医书挑挑拣拣,不由稍诧,“几时对这些东西感兴趣了?”
“二哥回来得正好,帮我找些少见的,我有个朋友想看看。”当初迦夜逼着他看了些毒理医书,似懂非懂,仅在使毒防范方面略为了解,到底不够专精。
“真稀奇,什么样的朋友?”谢景泽随口问,抬手拔下了几本色泽暗黄的古籍,“我可是概不外借的。”
“偶尔破例一次?”他半是请求。
谢景泽瞧了瞧弟弟的神情,露出含意不明的微笑,又挑出几本残缺不全的医书:“是不是青岚提过的那位?”
俊颜略带尴尬:“现在家里还有人不知道?”
“恐怕没有。”谢景泽笑出声,“不管爹的态度怎样,我和娘都很好奇,何时把人带回来瞧一瞧?”
“她在我房里等,不肯见其他人。”他也无奈。
“这么宝贝?原本还以为老五夸大其词,你真喜欢上一个小女孩?”
“二哥,你有没有听说过一种毒花会让人停止生长,形如孩童。”长期出门行医,谢景泽难得在家,他问起纠结已久的悬念,顺带把迦夜的情形说了一点。
谢景泽收住了笑思量半晌,认真地回答。
“我曾听人提过西域有这么一种奇株,名为玉鸢萝花,应该是近乎绝迹,她怎会误服,按说久服才会致此。”
当然不是误服,而且还是她千方百计搜寻出的罕见毒花,解释起来牵扯太多,一时只能苦笑:“有没有办法解毒?”
“这要看具体情形,服用多年怕是不易,就算解了也错过了成长期,恢复正常的可能性很小。”谢景泽中肯地分析,“她今年多大?”
“双十之年。”他想了想又补充一句,“大概。”
“得先诊脉才能确定。”谢景泽生出了医者的好奇,斯文的面容跃跃欲试,“或许你把她带来?”
“我想办法。”说服迦夜是个棘手的难题,他开始头疼。
精舍门口人影一闪,青岚扑了进来,口里直唤着二哥,及至看到谢云书,立时叫起来。
“我说三哥到哪儿去了,原来在这里,害我一通好找。”一迭声的叫唤有些气急,“叶姑娘那边出事了,娘让我过来找二哥去瞧瞧。”
谢云书立时变色,一把捉住小弟:“怎么回事,她怎么了?”
明明还在房内等他回去,怎会——
“我也不清楚,都不知三哥何时把人带进来的。娘在花苑里发现了她,好像晕过去了,又不见外伤,不知是怎么回事。要不是裙上系了云璧,那些婶姨还说要把她送刑堂去审呢,怕是奸细什么的,娘着人唤我去问才辨出是她,交代让二哥去把把脉。”
还没说完,谢云书已丢下他冲了出去。
面前一空,少年愣了片刻,后脑被人拍了一下,谢景泽微微一笑。
“还不快去带我去,你没见老三的样子?”
谢夫人的房外闹哄哄,不知挤了多少人,各房的叔婶伯姨带着丫鬟兴味地窥探,忽然出现的陌生人无疑带来了刺激的谈资,见谢云书赶至,自觉地闪开了一路。无暇去听躲在手帕后的低议,他只盯着内室榻上蜷紧的身体。
迦夜的额很冷,肌肤触手冰凉,不同于上次发作的惨烈,昏迷中缩成一团,蹙着眉涔涔渗汗。他在一片抽气声中撕开裤脚,莹白如玉的小腿并无异样,不像是经脉逆转,顾不得旁人的视线,抱起她单手按住了背心。
时间渐逝,传入和煦的内力让素颜隐约有了一抹血色。
谢景泽也赶了过来,青岚一看,知机识变地劝说众人离开,打躬作揖地请着各路婶姨回避,斥开了丫鬟仆婢,最后干脆关上了门,把所有视线隔在了门外。
“景泽看看这孩子究竟是怎么了?”谢夫人轻柔地催促,并未斥责谢云书的逾距,“怎的倒在了园子里,还躲得那般隐秘?若非玉点叫得厉害怕到眼下都没人发现。”
玉点是谢夫人养的小狗,此刻乖乖的伏在主人脚边,呼哧呼哧地喘气。
虽已届中年,谢夫人看上去仍然柔弱美丽,完全不像五个孩子的母亲,坐在榻边还握着迦夜的一只手,目中满是怜惜。
“手这么冰,莫不是受了风寒,要不要多取些锦被来?”
谢景泽的指按上了细腕,仔细地切了好一阵又换了一只手,刚放上去即被震开,迦夜睁开了眼。
觉察到她想坐起来,谢云书藏住心焦劝慰。
“这是我二哥,自幼随国手学医,相当高明,且让他帮你诊一诊。”
早该发现她的异常,晨起初见就有什么地方不对,被她掩了过去,仅说是想翻翻医书。以迦夜的警惕多疑,一定是觉得身上极度不适才会如此,他却大意地忽略,心底极是懊悔。
迦夜仍是苍白羸弱,勉力摇摇头:“我要回去。”
“那怎么成,你这孩子未免太不爱惜身体。”谢夫人薄责,抽出素巾替她拭了拭额上的汗,“连病着也不顾,看都疼成什么样子了。既是书儿的朋友,又救过岚儿,难道还怕谢家吃了你不成,安心地在这儿养好了再说,若是继续这般糟蹋自己,别说令尊令堂,便是我也要生气的。”
怀里的人不动了,谢云书讶异地看着迦夜收起了桀骜执拗的性子,沉默地任谢夫人碎语唠叨,没再说反对的话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