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音色沉冷,似有千钧。
萧梁帝心中紧绷的弦终于松了松,他猛然间重咳几声,身畔内侍见状递上锦帕,龙椅上的男人伸手,却抓了个空。
眨眼间,萧梁帝从龙椅上摔了下来。在众臣的惊呼声中,一代帝王阖上了双目,若细看他的唇色,竟有些乌紫,可惜所有人都慌了神,没想过这是中毒之兆。
就连一向洞若观火的绥王也没来得及细思,他双眸含泪,彻底沉浸在了失去亲人的悲恸情绪中。
萧梁帝于他,如兄似父。
其实不用立誓,萧绥也绝不会去抢自己侄儿的皇位。
他这人生性重情,对百姓是,对下属是,对身边人和亲人尤是。
萧梁帝长辞于世后,是萧绥亲自扶棺,送长兄入皇陵,也是萧绥亲自去死牢,接出皇兄另一个儿子。
几乎被遗忘的萧云砚。
这是萧梁帝的遗愿,曾在萧绥打了胜仗的接风宴上,那头发已有些发白的帝王摒退旁人,与年轻的兄弟尽兴饮酒时说:“阿绥,朕有愧。”
酒过三巡,萧绥如冠玉的面颊染了绯色,他似醉非醉道:“皇兄,该有愧的是高皇后。”
作为臣子,本不该提及帝王家事,可作为那孩子的皇叔,哪怕没见过多少面,萧绥还是觉得,太可怜了。
高皇后一家外戚专权,容不得从其他女子腹中出来的皇子,若非萧云砚命硬,幼年时恐怕就夭折了,毕竟后宫之中阴谋诡谲,顾得了一时,护不了一世。
为此,萧梁帝不惜找个名目,将那年幼的孩子撵进死牢,看似厌弃了他,实则是做给高家看,也是为了保全萧云砚的命。
至少在死牢里,几乎密不透风,看似囚禁,变相保护。
这些弯弯绕绕只有萧梁帝心知,也只有偶然窥见帝王一丝脆弱的萧绥知,他知道,却不说破。
作为皇叔所能做的,是尽己所能,给那孩子送些需要的物品。
这些年来,萧云砚要的不多,他似乎没有世俗的贪欲,只要了许多书籍,其中医书最得他喜欢。
萧绥常年在外征战,也不能时时探望,他至多是年关回金陵,趁着这喜庆的日子,一次性多送些东西罢了。
说起来,他南征北战,也缴获不少罕见的书籍,若查到与医学有关的,萧绥都会让属下细心收好,存在匣子里,找机会抬进死牢。
也只有看见这些古籍时,那孩子沉如死水的眸才会泛起光亮。
再大一些,萧云砚学会了掩饰自己的情绪,他的眼睛里干净得什么都没有,就像一个正常长大的孩子。
萧绥来接他的时候,萧云砚除了眼睛有些惧光,并无其他不适,也没有重获自由的狂喜,他只是稍微仰首,正视着比自己高一些的萧绥,问道:“皇叔,他走了吗。”
他,指的是萧梁帝。
青年沉重地颔首,眸中难掩痛色,少年人望着,心底生起疑惑,却下意识也在眸中染上同样的情绪。
他被关了太久,已经失去普通人的喜怒哀乐,但毋庸置疑是个好学生。
他聪明得过分。
萧云砚试着挤出几滴眼泪,却发现太难太难,他只好垂首,提起苍白的手指轻捂心口,说:“皇叔,我很疼。”
萧绥隐去眼角泪光,轻轻拍了拍少年清瘦的肩膀,道:“你父皇…他其实很爱你。”
这话让萧云砚微怔,他没有问爱是什么,只装作懂的样子说:“砚儿明白了,谢谢皇叔。”
之后,萧绥领他离开宫中,问他愿不愿意跟自己去徽州。
其实按照皇兄的托付,并没有这一问。萧梁帝也只说若他离世后,就可以把萧云砚从死牢放出来,留在宫中做个闲散皇子即可,高家的人也不会有任何阻拦。
萧绥谨记着皇兄的话,却始终想不明白善妒心狠的高皇后如何肯善罢甘休?她就不会趁此机会,悄无声息谋害萧云砚吗?
出于一个皇叔的责任,萧绥第一次对皇兄的话存疑,并想把皇侄带离是非之地,出乎意料的是:萧云砚自己拒绝了。
他说:要在这里为父皇守孝。
若去了徽州,离萧梁帝的陵墓太远,他不心安。
萧绥没有再强求,他不知道的是,对萧云砚来说,守孝是假,留在权利的漩涡,想方设法培植势力,拉拢朝臣是真。
这样走了,很不甘心。
夜深人静时,少年解下系在额前的孝带,随手抛到行宫的桌案上,那里铺陈了一张疆域图,纯白色的孝带不偏不倚,正巧足够把南萧的国土圈住。
萧云砚阖眸,他被死牢困了大半生,合该得到天下,才算补偿。
若有朝一日,他的皇叔阻他,他也还没想好,要不要手下留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