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愿垂眸,沉声道:“是。”
她将酒坛背到身后,继续听裴老训诫,无非都是一些小事,可这位前任丞相文采斐然,最会绵里藏针的讽刺。
他盯着女孩子挺直的脊梁骨,一字一句道:“人生而有别,有的人天生要做王爷,有的人天生是影卫,云泥之别,贵在自知。”
陈愿颔首:“是。”
裴先生又说:“身为影卫,最大的忌讳就是dòng • luàn主子的心,接下来该怎么做,你最好想清楚。”
陈愿深吸口气:“是。”
裴老知她寡言,见把话说清楚后,就柱起拐杖离开了。
四下无人,陈愿终于卸下骄傲,她拔开酒塞,将要饮时,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阵阵清脆响声。
陈愿当即走出凉亭,抬头望去,只见北阁楼二层的走廊上,正立着一位清隽少年,他抬手拨动风铃,正是那脆响声。
“又见面了。”萧云砚说。
他微微俯视着下方的蓝衫少女,因为视角的原因,在凉亭中谈话的二人并没有发现他的存在,加之陈愿心绪不宁,更是无暇留意,于是少年把该听的不该听的,都听全了。
尤其是裴老的酸言酸语。
萧云砚大概明白为什么,听自己的影卫回禀,他那位皇叔自回王府后就不太对劲,不仅缺席了晚膳,还躲在房中饮酒。
啧,一点也不像平时坚忍自持,稳重克制的萧绥,难怪裴老会慌。
少年扬起酒坛,朝下方说道:“别难过。”
“有些人对你的厌恶,是没有理由的。”萧云砚说,很平静的口吻。
陈愿皱眉:“你在安慰我?”
少年不置可否:“就算你不是北陈人,是本土良家子,只要达不到那位先生的标准,他一样不喜欢你。”
谁叫皇叔看重你呢。
萧云砚声线干净,如春水般缓缓说道,一抚陈愿心中烦闷。
她亦抬起酒坛,遥遥相对:“想不到你还挺懂啊?”
萧云砚摇头,难得可见一丝脆弱:“只是习惯了。”
因为不喜欢他的人可太多了。
所以他拼命成长,拼命强大,拼命去算计别人的好感来弥补。
少年仰首,饮下一口烈酒,忍不住轻咳出声,眼尾泛红。
看来,阿愿姑娘的喜好他无福消受,不过没关系,他总会想尽办法一点一点蚕食她的心。
再把她从皇叔身边抢过来。
他对皇叔,始终有恨。
这恨意源自年少时,源自萧绥的不告而别,源自他的有始无终,源自那一封封再也没有回音的信件。
少年心想,在那没有人情味的深宫里,皇叔既然曾经拉过他一把,又怎么可以突然松开手,把他一个人丢进无边的黑暗里呢?
他垂下眼睫,要么就别给我光明,要么给了,就负责到底。
他被关了七年,幽暗的房间里只有一盏残灯,寒风呼啸,有时候夹杂着雪花从天窗的缝隙飘进来,这是萧云砚和外界唯一的牵连。
牵连的另一头,是只信鸽。
是他未进死牢前,五六岁时就来到他身边的信鸽,名叫枝枝。
黯淡无光的童年时光里,是枝枝,或者说是枝枝的主人给他带来了唯一的美好回忆。
然而进死牢后,十一岁的萧云砚再也没有收到枝枝的回信,哪怕小小信鸽一直陪在天窗外,甚至颇通人性,替他采一些书中记载的药草,从天窗扔进来,供他自研医术。
只是无论他如何传信,都跟投进无底洞似的,杳无音讯。
他开始恨枝枝的主人。
恨萧绥。
恨自己被遗忘。
可他又骄傲极了,没有去质问皇叔,更是牢记着彼此的约定,把信鸽枝枝当成二人之间的秘密,从不说破。
就这样,他等那个人的回信等了整整七年,在死牢的日日夜夜中也没能等到,直至他被放出来的前一晚,那陪了他十几年,日渐苍老的雪白信鸽也彻底消失不见。
枝枝离开了萧云砚的世界。
如同它的主人一样。
不告而别。
萧云砚讨厌极了这四个字,因为他早逝的母亲是这样,那厌恶他的父皇也是这样。
他们轻而易举就抛下了他。
没有和他说再见。
也没有亲口告诉他,他们是喜欢他的。
忆及此,少年忽然嗤笑起来,他竟也想做个有人疼爱的小孩……真是痴心妄想。
萧云砚再次饮烈酒入喉,他忽然明白,为什么陈愿喜欢这酒。
当心里火辣辣烧起来的时候,思绪混沌,就不觉得疼了。
那么阿愿,你也是没人疼的小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