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牛的不敢说话了,怕被打脸打鸟。
徐凤年恢复平静,道:“说来你可能不信,我六岁便握刀,九岁shā • rén,那会儿我的愿望便是做天下第一的高手,骑最烈的马,用最快最大的陌刀,路见不平便拔刀相助,以后娶一个如我娘亲一般温柔善良的女子,才算快意人生。北凉数十万铁骑,与我何干?可长大以后,才知许多事情,不是你想如何便如何,许多人你与他讲理,他偏不讲理。所以当徐骁要我十年不碰刀,十年后再让我游历三年,我都照做。去年,缺门牙的老黄死了,我没有问徐骁这是不是他要老黄死在那武帝城墙头上,不敢问。我今日练刀,以后再练剑,即便都练不好,甚至半途而废,我都要……”
年轻师叔祖出了一身冷汗,噤若寒蝉。
徐凤年头靠着石壁,并没有说出最后的想法,只是望向墙对面那颗夜明珠,自嘲道:“你求我姐在江南那边过得好些,她若不开心,我就对你不客气,这不讲理,是跟天下人学的。”
洪洗象苦着脸道:“可小道最是讲理不过啊。”
徐凤年记起三年游历中在洛水河畔,远远看到的一个窈窕背影,怔怔出神道:“相思刀最是能shā • rén。”
洪洗象刚想拍马屁说世子殿下这话说得大学问大讲究,却被徐凤年先知先觉道:“闭嘴。”
徐凤年让骑牛的闭嘴,正想让这家伙去茅屋拿些纸张过来,山上经历,需要写一封信给徐骁,金枝玉叶的隋珠公主若是孩子气使然才驾临北凉武当,那无须过多上心,只不过是旧仇添新恨,徐凤年虱多不怕痒,反正这一生多半不会去那座巍峨气象的京城。可若是某个人或者某一小撮人的怂恿,那就绝不能掉以轻心,别看徐骁位极人臣风光无限,指不定哪一天就黑云压城风雨骤至,与人打交道,最怕两种,一种是聪明绝顶的,一种是自以为是的笨蛋,而那里,这两种人最多。
徐凤年刚想使唤这位师叔祖,异象横生。
偌大一条直泻而下的汹涌瀑布炸裂开来!
水浪如脱缰野马扑面而来,徐凤年和洪洗象都变成落汤鸡。徐凤年对这泼水并不在意,紧盯着瀑布外白象池中央巨石上的景象,转瞬即逝的空当中,依稀可见那位在武当辈分与掌教一般高的剑痴王小屏,傲然而立,手中桃木剑神荼直指洞内。这一剑霸气无匹,给了世子殿下一个下马威,闭口不语十几年的王小屏果真没有说话,飘然而去,来也潇洒,去也潇洒,一如徐凤年当年流亡游历,看到的那些青年侠士大概都喜欢如此,鼻子朝天,傲气得一塌糊涂,过个江河,放着摆渡小舟不坐,都要水上漂一下,问题是你漂就漂,别弄得水花溅射,让坐船的老百姓一身是水啊。要搁在凉地再被世子殿下撞见,别说喝彩打赏,恐怕是一定要把这群王八蛋拖出来打,在水里浸泡个几个月,看以后还敢不敢耍威风。
莫名其妙的徐凤年瞪向被殃及池鱼的洪洗象,后者一脸无辜道:“小王师兄属牛,所以就这个犟脾气,以前他在这里练过剑,估计是有些恼火。世子殿下大人有大量,别跟小王师兄一般见识。他练剑,以后说不定就是新剑神了,世子殿下再来个探囊取物的天下第一刀,就是武当一桩美谈。”
徐凤年没好气地吩咐道:“去茅屋帮我拿些纸墨。”
洪洗象屁颠屁颠地跑去搬东西。
徐凤年打开食盒,刚端起碗,正准备拿筷子去夹一口笋干斋菜,却一口鲜血喷在碗中,白红混淆在一起,徐凤年长呼出一口气,武当丹药果然非比寻常,吐出瘀血,这会儿气脉舒畅许多。徐凤年面无表情地咽下一碗米饭,细嚼慢咽。一碗吃完,却不是洪洗象拿来物品,而是从未踏足过悬仙崖的姜泥,她手中提着一方古砚和几页青檀宣纸,掌心大小的古砚来历吓人,西楚有个不爱江山不爱美人唯独爱笔墨的姜太牙,即姜泥的皇叔,这方古砚被他排名天下古砚榜眼,是火泥砚中的极品,质地出众,冬暖而不冻,夏凉而不枯,可积墨数年不腐,姜太牙贵为一国皇叔,却仍不舍得用,落到了徐凤年手中,却是每隔一旬就要派上用场,偏还要姜泥在一旁素手研墨,因此姜泥恨他入骨,的确是情理之中。
见到姜泥,徐凤年依然让她研墨古砚,挑了一支最好的关东辽尾,耐心地等待墨汁在太平公主纤手下变得均匀,泛出火泥特有的红晕,这才提笔将今日与隋珠公主相遇后的一切事无巨细,一一写就。徐凤年的小楷最为出彩,古人语学书先学楷,作字必先大字,大字以颜骨柳筋为法,中楷摹欧阳,最后才敛为蚊蝇小楷,学钟王,这是古训。天下士子大多如此按部就班,可徐凤年在李义山教导下却反其道而行之,小楷学起,遵循小篆古隶的遗轨,写不好小楷就不准去碰其他。一经发现,就要挨青葫芦酒壶的打。当代书法大家,只有两禅寺一个嗜酒如命的老和尚一手字入李义山的法眼,被称作“此僧醉醺后笔下唯有金刚怒目,绝无菩萨低眉”,因此世子殿下的字少有媚意,俱是杀伐气焰。
说起来,徐骁膝下两女两子也就徐凤年的字拿得出手,徐龙象不消说,斗大字不识一个,徐脂虎能算中庸,连惊才绝艳的徐渭熊都可怜兮兮,诗文可谓“冠绝当世”,就连徐骁都无法厚脸皮地说一个好。徐渭熊往北凉回寄的家书寥寥无几,可能是这个原因。
徐凤年吹干最后几滴墨汁,折好信纸,谁送信成了难题,不想将这封密信经由武当道士之手,可北凉王府的人,身边这位西楚最后帝王血脉且不说跟心腹嫡系差了天壤距离,那瘦弱小身板,也不适合送信,难保没有丧心病狂的死士刺客没完没了地在武当附近守株待兔,山脚那些北凉士卒都“护送”隋珠公主一行三人离去,难不成要自己喊上几位武当高手一起走一趟?徐凤年哀叹一声,得,还是祭出最后的撒手锏,出去拿绣冬砍了一小节青竹,将家信塞入,两指贴嘴吹了声口哨,将那头青白鸾从武当山巅的空中给召唤下来,拿布料绑在爪上,六年凤振翅而飞,瞬间不见踪影。
徐凤年来到白象池边上,看着深潭波光粼粼,还有那块如龙角惊险出世的巨石。
始终站在徐凤年身后的姜泥硬声道:“我要下山。”
徐凤年皱眉道:“连菜圃都不打理了?任由那块小园子荒废?”
她古板重复道:“我要下山!”
徐凤年恼火道:“事先说好,你前脚下山,我后脚就把它踩平。”
没料到姜泥根本不为所动,“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