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骁生当是人杰,徐骁死亦做鬼雄。笑去酆都招旧部,旌旗百万斩阎王!”
帝都,太安城。
清晨时分,天灰蒙蒙。
官道上三百铁骑疾奔而来,尘土飞扬。
京城风传北凉王徐骁即将入城。天下唯一一座人口达到百万的巨城一时间云谲波诡。城内主轴道上的高楼都被各色人物占满,只求一睹徐大柱国的真面目,即便见不着,看看车马阵仗也就心满意足。清流士子焦躁,江湖武夫不安,达官显贵喧闹,听闻有十数位大小黄门准备联袂拦车,去冒死怒斥那人屠的荼毒生灵,去骂其毁掉天下大半读书种子。更传言有无数准备当道刺杀的武林好汉,连说书先生们都在各大茶楼不约而同老调重弹,说起了春秋乱战。
京城内无数枝丫上响起了刺耳的蝉鸣。
太安城城门有四孔,城门内外闲杂人等都被城门校尉早早肃清。当渐行渐近的马队踩踏出比蝉鸣震耳百倍的轰鸣,当城门以及城墙上众人看到那一杆猩红醒目的徐字王旗,本是清新的清晨,顿时窒息起来。
马队缓缓踏入城门。
除了马蹄声,似乎整座京城都开始寂静无声。
皇宫的主轴大道上,占好位置的旁观者们不由自主屏住气息。
当马队愈行愈远,众人才面面相觑,如释重负。
尘埃落定。
城门外来了两个行人。其中一位老僧人身穿黑衣,目三角,相貌狰狞,形如一头衰老病虎,只是神情淡漠。另一位驼背微瘸,穿着寻常富家翁的装束,抬头望了一眼城墙,微微一笑,与身旁黑衣老僧以及一些晨起做生意的贩夫走卒一同由侧孔走过城门。偶有注目视线,都放在了老僧身上。委实是黑衣僧这番相貌不像个慈悲心肠的出家人,只不过年迈苍老,行人只是多看了两眼,便不再上心。至于老僧身边的老人,更是不惹人注意。太安城是天下首善之城,连巷陌市井里头的小民都自称见识过某某大将军某某大学士,谁乐意瞧一个驼背的老头儿?
穿过城门侧孔,富家翁与黑衣老僧缓步前行。
富家翁负手于后,呵呵笑道:“杨秃驴,京城百万人,可就你一个是我朋友啊。”
枯槁老僧轻轻道:“若不摸我脑袋,我便是你朋友。”
富家翁嘴上说着:哪能哪能,都说世上有两样东西摸不得:老虎屁股摸不得,还有就是你这杨太岁的脑袋摸不得了。
可话是这么说,他却很不客气地伸手去摸老僧的光头。老僧也不阻拦,只是叹气。
富家翁摸了摸黑衣老僧的光头,哈哈大笑。
黑衣老僧一脸淡然。
这颗脑袋。
齐玄帧当年倒是也摸过,然后莲花顶就塌了一半。
黑衣老僧姓杨名太岁,生于东越顶尖士族杨氏。他自幼好学,淹博百家。十三岁剃发出家,通读儒、释、道三教典籍,尤其擅长阴阳术数。虽是僧侣,却师从清虚宫道士学习道门方术以及兵家学说。二十四岁游历龙虎山,被大真人齐玄帧相面以后一番呵斥,杨太岁不怒反喜。后被举荐入京侍奉太子,再为已故皇太后诵经祈福,主持皇家永福寺,辅佐先皇问鼎江山,期间收大内巨宦数人做菩萨戒弟子。
天下大定,喜穿黑衣的老僧婉拒国师头衔,在永福寺潜心钻研佛法,早已与家族断绝关系,更与当朝权贵没有丝毫牵连。西垒壁下,他曾力劝徐骁不杀硕儒方孝梨,最终无果,传言他与徐骁割袍绝交。近十年感慨禅门法统混乱、宗旨不清,便创相圆说,著《八宗原义》《辟妄救略经》等,唯独不参与任何佛门争辩,自号“不僧诤老人”。有辅国建业之功,却甘于寂寞,只是担当太子、太孙等龙子龙孙的辅读。三年前辞去永福寺主持与皇宫主录僧,独行大江南北,神龙见首不见尾。今日出现在太安城,为的只是护送北凉王进京。不过人屠徐骁见到黑衣老僧后,执意要步行入城,才出现这一幕。
徐骁与他并肩前行,行往宫门。
一身富家翁打扮的徐骁双手插在袖口中,在京城主轴道上闲庭信步,笑呵呵道:“杨太岁,听说你收了个闭关弟子,跑去上阴学宫?我可事先说好,玩闹归玩闹,真惹出大事,到时候你我都别插手护犊子。还有,符将红甲人是你徒弟使唤去的吧?下不为例。我很好奇当年符将红甲人早已被你的菩萨戒弟子韩貂寺卸甲剥皮,怎么这会儿就多出了五具符将红甲?你这老秃驴,做的什么阴险打算?咋的,还跟我闹别扭?你这小鸡肚肠,跟娘儿们一样,不就是当年没答应你不杀那六百号读书人吗?咱俩好几十年的换命交情,说不要就不要了?”
黑衣僧人古板道:“都不关我的事情。”
徐骁眯眼打量着多年不见有些陌生的京城气象,撇嘴道:“给我透个底,那小子是不是那位的私生子?要不然他哪能从韩貂寺手里得到符将红甲?又哪能让韩貂寺这只人猫低眉顺眼当个奴?”
老僧皱眉,本就凶神苦相,愈发狰狞,不怒自威。行走于人山人海的闹市,但在老僧的带路下,无人可以靠近他和徐骁身边,如滑鱼游于水草。
徐骁笑道:“秃驴不否认,我可就当得到答案了。”
黑衣老僧依然不解释不辩驳,心如古井无波。
徐骁打趣道:“杨太岁啊杨太岁,有些时候挺佩服你的,伴君如伴虎,你只要再活个二三十年,便有望辅龙三朝,个个都乐意把你当菩萨。再瞧瞧龙虎山,为了巩固国师地位,无所不用其极。有个老家伙拼去两甲子阳寿不要,连逆天改命都用上了。你呢,啥都不做,整天吃斋念佛,嫌京城闷了,就出城走一走,这才是神仙过的日子。秃驴,什么时候去见见我长子凤年?他跟我不一样,信佛,说不定你们谈得来。”
老僧摇了摇头,轻声提醒道:“到了。”
道路尽头,可见正南皇城大门。
当朝按律十日一早朝,只是早朝已始,徐骁来得稍晚了。门外只停有车马家奴,见不到任何一位朝廷显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