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泥皱眉道:“你作的诗?”
老头儿笑道:“当年别人夸老夫的《青龙剑神歌》,这才一小段,你要听,容老夫再想想。”
姜泥没好气道:“别想了,我不想听。”
王林泉兴师动众备好丰盛宴席,亲自来请世子殿下回去宅院,连三条大船上的北凉轻骑都没落下,捧餐盒的婢女络绎不绝,行云流水一般送去。徐凤年离开山顶,在餐桌上尤其对春神湖特产的乌鸡炖甲鱼赞不绝口。这姥山乌鸡放养于山林,姥山多草药,因此肉质带着一股药香,皮肉骨嘴均为黑色。甲鱼更是春神湖一绝,必须挑选百年以上的老鳖,鳖甲因常年潜伏湖底,生出一寸绿须者方算是存活百年,与乌鸡文火慢炖,直到鳖甲软透为止,难怪文人雅士倍加推崇,大快朵颐后纷纷赞誉“未能抛得春神去,一半勾留是此汤”。
擦去满嘴油腻,吃到了离开北凉后最舒坦的一顿饭,徐凤年总算是酒足饭饱,私下跟王林泉要了本青州的历代地理志。
黄昏时在院中乘凉,姜泥在读一本从未在世间露面的《敦煌飞剑》。说来有趣,这名北莽王朝的剑士刚在极北之地的敦煌剑窟里悟剑大成,正要仗剑行走江湖,便碰上了北行练枪的王绣,干净利落地死于一枪之下。倒不是说那位剑士实力如此不济,而是闭门造车,剑术过于空中楼阁,少了与人对战的磨砺,枪仙王绣又最重杀伐,如此一来生死胜负立判。
所幸无名剑士一边练剑一边撰写心得,才有了这本仙气昂然的《敦煌飞剑》。起先选它,徐凤年是觉得名字霸气,随手拿上,不承想书箱里一大堆秘籍,老剑神挑三拣四,只说这本还凑合,李淳罡说凑合,徐凤年当然不敢马虎对待。
姜泥张嘴读书,徐凤年闭眼听书。
徐凤年记得李淳罡说过要他与吕钱塘对战,是该试一试了。他可不想学写出《敦煌飞剑》的剑士,才出江湖就夭折。在武当山练刀,徐凤年为何会拼着受伤也要去剑痴王小屏的紫竹林里讨打?老老实实待在瀑布下练刀岂不轻松惬意?
武夫境界多达九品,最高一品看似高在云端,不去说之上的金刚、指玄、天象、神仙四重妙境,寻常九品境界在三品以下的划分十分浅显简单,破甲多少,便有几品实力。伤甲而不破,是下三品,破甲与否是第一道门槛。这甲胄是指王朝的制式铁板甲,前后两层。中三品可破甲,但都在六甲以内,所以六甲是江湖武夫的第二道大坎,上三品中的第三品一般都可破甲bā • jiǔ。一二两品则就说不准了,像那京城内的龙虎山赵天师便传言可一记拂尘破百甲,不好定论,以徐凤年来看,那位天师府中功名心最重的大天师约莫该有指玄境。
徐凤年让姜泥等一会儿,去拿那格剑匣。
匣藏大凉龙雀剑。
这剑的主人曾经一剑破去一百六十甲。
徐凤年手中的剑匣由千年鸡血紫檀制成,本身已是价值连城。紫檀一直是由海运而来,巨宦韩貂寺数次出海,很大程度上都是去为皇室装载上乘檀木,即便如此,大内造作处依然不惜与南国私商购买檀木。当年西楚采购紫檀最是疯狂,号称无官不带檀。像徐凤年眼前这位昔年太平公主的皇叔,更是其中的佼佼者,文雅无双,创建了一座举世皆知的檀楼,可惜到头来几乎整座紫檀楼房都被搬到了太安城。
徐凤年拿起一块丝绸轻轻地擦拭着剑匣,都说养玉如养人,那么珍品紫檀就是一位小家碧玉,需要时常拂拭,使其莫惹尘埃。这块鸡血檀木一经擦拭,光泽圆润,隐约有丝丝紫气萦绕。
徐凤年正静心凝神听着《敦煌飞剑》,冷不丁听到姜泥打了个饱嗝,小泥人停顿了一下,似乎有些赧颜,徐凤年调侃道:“扣十文。”
姜泥大怒,正要说话,一个绣花竹球高高抛来,青鸟掠到墙头接住,不让竹球落入院中,徐凤年早前就听到了远处的欢声笑语,想必是王家人在嬉戏蹴鞠。离阳王朝如今国力鼎盛,自然而然有了海纳百川的胸襟,蹴鞠本是北莽那边的游戏,传入离阳后并未被禁止,很快就成了女子们的喜好。本朝女子约束不多,踏青郊游、宴集结社、骑马射箭、荡秋千、打马球、穿北莽服,样样可行,这才有王初冬今日敢于豪放装扮的大环境。若在二十年前,根本就是无法想象的事情,大势所趋,古板大儒也无可奈何,何况大文豪、理学家们自身都有家室,干脆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与世人说大道理不难,难的是与家眷妻女们讲小道理。
徐凤年接过青鸟递来的竹球,让她先将剑匣放回屋内。果不其然,很快就有人敲门,徐凤年看到意料之中的少女,递还竹球,笑问道:“刚才那一脚是谁踢的?好大的力道。”
王初冬伸出青葱玉指点了点自己的鼻子,扬扬得意。
她性子活泼,不擅女红琴画,秋千、蹴鞠、马球却是十分拿手,不过宴席上王林泉似乎对这位小女儿的诗文颇为自豪。徐凤年倒是真看不出这位自来熟的小丫头能有什么大墨水,况且有二姐徐渭熊以及女学士严东吴珠玉在前,连小泥人都写出了气势磅礴的《大庚角誓杀帖》,徐凤年就更不觉得有女子在诗词字画方面能入他的法眼。
此时王初冬换了衣衫,窄袖长袍,黑靴马裤,腰间束带,徐凤年看着舒服许多。少女学妇人半露sū • xiōng,本就是本末倒置,哪里来的风情、丰韵可言,那襦裙换由舒羞来穿还差不多。
王初冬试探性问道:“一起蹴鞠?”
徐凤年摇头道:“不了,要去一趟集市。”
王初冬一听就雀跃起来,信誓旦旦道:“一起去,我会砍价!”
徐凤年一笑置之,让青鸟去喊鱼幼薇等人,再丢给姜泥一个眼神,后者犹豫了一下,还是打算跟上,她人生地不熟,主要是对银钱没有什么概念,实在不知道一两银子能做什么。一行人,除了徐凤年以及作为他影子一般的青鸟,还有姜泥和李淳罡这一老一小,吕杨舒三名扈从,以及脱下重甲穿上便服的宁峨眉。王初冬一路上都在踢着竹球,动作娴熟灵巧,身形如燕,煞是好看。到了略显冷清的集市,徐凤年没料到这姥山岛都有青蚨绸缎庄,刚好给鱼幼薇购置了几身衣裳,还有一些可有可无的胭脂水粉。徐凤年出手阔绰,都没给王初冬杀价的机会,让小妮子闷闷不乐。
集市有一栋临湖茶楼,视野极佳,春神湖水汽升腾,雾气霭霭,本是出好茶的绝佳地点,可直到近几年春神茶才成为贡品。徐凤年与王初冬登上顶楼,姜泥和李老头儿还在集市上闲逛,鱼幼薇和舒羞结伴在购置物品,结果落座的只有他和王家千金,宁峨眉和吕钱塘、杨青风呈掎角之势站在一旁,楼上并无茶客,异常清净。茶楼老板显然认得王初冬,直接拿出最好的上品春神茶,王初冬毛遂自荐,为徐凤年冲茶,手法玄妙,举手投足尽显大家风范,让徐凤年好生刮目相看。
采摘于清明前的茶叶蜷曲似青螺,如雀舌,边沿上有一层均匀的细白绒毛,绿茶轻缓入水,如春染湖底一般。
徐凤年耐心等候,小丫头煮茶堪称赏心悦目。王初冬双手奉上一杯茶后,一本正经地说道:“一般茶叶头酌、次酌、三酌,香味逐渐淡去,春神茶却是渐入佳境。而咱们姥山的春神茶比起周边要更好,茶园只许种植竹梅、兰桂、苍松,不杂以一株恶木,所以姥山春神茶清香悠长,但没有沃土气和青叶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