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凤年弯腰从泉水中拿起一个冰镇了有些时候的西瓜,伸手一敲,刚好一敲为二,笑道:“吃不吃?”
书生抬头一脸疑惑。
徐凤年笑道:“不敢?”
书生默不作声,只是皱眉。
徐凤年干脆将一半西瓜轻轻丢了过去,书生手忙脚乱好不容易接住,看到徐凤年埋头大啃,这才低头吃了一口,凉透心肺。
徐凤年打趣道:“死当谥文正,好大的野心。”
书生顿了一下,这下子当真是心肺凉透了。
儒家解经就跟释门说法一样,解经不是读经,说法不是说经,皆是非大士所不能为,世子殿下眼前这位穷酸书生却敢对解经著称的理学鸿儒姚白峰说三道四,本就是一件大逆不道的事情。
至于所谓谥号文正的野心,就更惊世骇俗,连泱州老供奉庾剑康也只是奢望身后能有个文忠的谥号便是大幸。春秋群雄逐鹿,离阳问鼎后,对臣属谥号有了明确规范。文官以文正为魁,只是此谥早已空悬百年;文贞紧随其后,朝野上下都将其视作首辅张巨鹿的囊中物;接下来依次是忠、端、康、义等,既然文正、文贞都不敢奢望,那文忠便成了王朝内各路诸侯与顶尖文官最热烈追求的五石散。如今的天下,考究世族豪阀高下,谥号多少和轻重无疑是一项极为重要的标准,一般士子哪敢说死当谥文正,连狂士都不敢。
一经揭穿,往小了说去,就是品行不端,往大了说,指不定就要有牢狱之灾。那个读书人一本《四经章句集注》落水都心疼得不行,显然是寒门出身。心事被外人说破,这位书生神情慌乱稍纵即逝,很快就云淡风轻,继续低头吃那半个冰镇西瓜。徐凤年说穿其心事后,却没有得势不饶人,而是被谥号一说勾起了心事。文臣重谥,理所当然,武将功勋也不例外。与武字搭配的相对较少,但也有十八字之多,故而有“大丈夫当谥十八”的说法。武谥中“毅”字夺魁,前九分别是毅、烈、宁、靖、平、襄、敬、敏、肃,传言大将军顾剑棠已经钦定谥号武敬,毅、烈、宁三谥,仍是巨大悬念。
武官不比文臣,谥号归属往往偏低,一般而言能有前九就是莫大荣耀,这与世族当政鄙视将种有关。当然,若武将能以文字谥,更是荣上加荣。这只独宠于那些出身豪门的武官,例如棠溪剑仙卢白颉能够入仕,死后谥号未必不能以文字带头;徐骁对此一直不太上心,总说三代以后还能有个过得去的美谥就足够。因为朝臣诸公不管当时如何得宠,如何功冠朝野,死后美谥追改恶谥不是特例。
徐凤年的怔怔出神,被报国寺内一阵哄然叫好声给惊醒,想必是王霸之辩已经开始,某位清流名士的言谈得到了好评。
寺内有曲水流觞,清谈名家们沿水绕廊席地而坐,酒杯漂流到谁面前,就有美婢负责端起,交由辩士,一饮而尽后,便可抒发胸臆,若是引来共鸣,获得叫好,便可再饮,若是言谈泛泛,则要自罚三杯,一旦有人起身反驳,输者便要退场。江南道推崇清谈,没有哪位清谈大家不是这种战场上的常胜将军。私下有人记录退场人数,湖亭卢氏的卢玄朗,退场六十二人,未曾被谁退场,稳居江南道清谈名士前三甲。但与未尝一败的卢玄朗地位并列的其余两个,都列席参与了今日报国寺王霸之辩,可谓是一桩罕见盛事。其中一人是共计退场一百余人的袁疆燕,被誉为江左第一,喜好执麈尾,潇洒出尘。另外一人则是报国寺的高僧殷道林,士林尊称不动和尚,不言则已,一鸣必惊人。他当年与刘燕和卢玄朗的成名两战,《易象妙于见形》与《才性四本》之争都在报国寺,可以说报国寺能成为江南道清谈圣地,除了风景优美,借势于魏紫姚黄在内的数千株牡丹,更多归功于这个口碑极好风雅一流的老和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