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道士故作沉吟,再问过具体一天铜漏一百刻里的时分,这才缓缓说道:“这可不是太好的时辰啊,是早年要背井离乡的命,兄弟姊妹也都早夭,若是福缘再薄一些,夫妻恐怕不得白头偕老啊,不过妻子过世,会使得男子老年晚运渐好。”
老道士见到眼前出手阔绰的公子哥神色呆滞,还以为说错了,正想着临时改口,只怕袖里银子被讨要回去,没料到这年轻人又问了他大姐二姐的命数气运。知晓了时辰时刻,老道士故弄玄虚,掐指算了又算,硬着头皮说了几句,也不敢多说,干这行的都信奉少说少错的宗旨。他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眼前的公子哥,后者嘴唇颤抖,挤出一个笑脸说出了自己的出生时分,老道士悄悄抹了抹汗水,故作镇定地说道:“不错不错,公子是清逸俊美之相,早慧伶俐,一生多福,爹娘福气都分到了你身上,初运略有坎坷,中运劳碌,不过晚运上佳,因此公子无需多虑。”
年迈相士犹豫了一下,说道:“这位公子,本仙多嘴一句,公子家人或多或少都因你而减了福运。”
接着又赶紧补充道:“不过公子家人本就福缘不差,也不在乎这一点半点的。”
老柳树下,年轻公子和老相士两两相望。
正闲逛到这边的苏酥正想着竟然还有蠢货跟这老骗子算卦,然后就看到那个脑袋被驴踢过的家伙撒下一捧碎银,接下来的一幕更是让他感到匪夷所思。
苏酥转过身,打算回自家铺子挨骂去,翻了个白眼嘀咕道:“这家伙真是有病!”
一个异乡年轻人,坐在一棵枯败老树下,没有哭出声,就只是在那里流泪。
苏酥在外头徘徊了半天,才鼓起勇气回到一座位于城镇犄角旮旯的铁匠铺子,是座两进的土坯院子,架子撑起来了,不过一眼望去,摆设简陋,给人空落落不得劲的感觉,就知道这户人家生活不易,远称不上富裕殷实。前屋里火炉风箱前,一名中年男子打着赤膊,身材雄魁,肌肉那叫一个结实,说是拳上跑马臂上站人都不过分了,胳膊比女子的大腿还粗,不去大街上胸口碎大石,实在太浪费这么好的身架资源了。汉子一身古铜色,正提着铁锤将一块烧热的铁坯搁在砧子上锤打,见不争气的浑小子回来,汉子瞥了一眼,没有出声,继续叮叮咚咚锤炼坯子。从小就帮工打杂的苏酥对于打铁火候早已烂熟于心,便跑去筐子往炉子里倒了些木炭,然后正想着去后头床上躺会儿修养修养——用老夫子的话说那就是养浩然正气——却耳尖听到听了二十多年的脚步声,赶紧开溜,才跑到门槛,就听到一声轻喝,只得乖乖站住转身,装傻扮痴笑了笑。一位穷酸老书生模样的老人手里提着一尾树枝穿鳃的鲤鱼,怒容道:“又与刘宏那些无赖打架?岂是谦谦君子所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连身都修不得,能成什么大事?”
苏酥小声撇嘴嘀咕道:“我还君子远庖厨呢。”
老人刚要瞪眼,年轻人就嬉皮笑脸跑到跟前,拿过还在蹦跳的肥腴鲤鱼,开怀道:“老头儿,家里刚好还有些葱蒜,我这就去给你做一手岳炳楼大厨子都自愧不如的红烧鲤鱼。”
不说还好,听到这话老夫子立即一股怒气涌上,“家里菜圃哪来的葱蒜?”
说漏嘴的年轻人拿了鲤鱼就往后院跑,迂腐刻板老夫子也不看一眼铁匠,跟着苦口婆心地念叨起来,大抵是类似“君子处事,要我就事,不让事来就我”的圣贤教诲,苏酥早就听出茧子,背对老夫子,口型和老人一模一样,当老夫子良苦用心说到“少年性情,要收敛不可豪畅,可以育德”,实在熬不过的苏酥愤愤不平说道:“我还老人性情,要豪畅不可阴郁,方可养生呢!赵老头,再婆婆妈妈,我可不烧饭了!”老夫子愣了一愣,叹息摇头,不再多话,不过神情缓和许多,五指并拢,滑过胡须,对于眼前年轻人的老人养生一说,显然颇为赞同。
苏酥到了狭小阴暗的灶房,将鲤鱼丢到砧板上,推开窗户,先淘米煮饭,继而娴熟操刀,对付那尾注定命不久矣的红鲤。老夫子站在门槛外头,眼神慈祥。苏酥剥弄鱼鳞,抬起手臂挡了挡额头发丝,神情专注。身后那位文绉绉的老学究,自打他记事起,就相依为命了,那张嘴有讲不完的大道理,讲了二十几年都没讲完,不去当圣人只在城里当个私塾先生真是天大的屈才了,不过这些年这个不像家的家里,靠着老夫子给十来个稚子教书挣钱,以及前院里齐叔打铁,才算没饿死人,不过奇怪的是常年见齐叔敲敲打打,也没见卖铁器给谁。他不爱读书,捧书就要打盹,也没那心性毅力去街坊同龄人那般去偷学把式,他知道自己的斤两,除非天上掉一麻袋黄金白银砸在头上,否则这辈子就是烂命一条了,以后能否娶上媳妇都悬乎。得过且过呗,还能咋的,从军打仗?那还不得吓尿裤子。做满是铜臭的买卖营生?一来没那本钱,他没跟人卑躬屈膝送笑脸的贱脾气,二来老夫子非急眼了要打断自己的手脚。
苏酥唉声叹气,自个儿要是说书先生所谓的“狸猫换太子”里的太子,该是多美的事情?
一来二去,饭熟了,菜也可以入盘子了,苏酥没好气地道:“老头儿,去喊齐叔吃饭喽。”
餐桌上,即使老夫子经常说寝不言食不语,苏酥年纪渐长,老夫子也真的是“老”夫子了,小伙子经得住敲打以后,也就不当回事,扒饭的时候含糊不清说道:“齐叔,咋不去鸦燕桥集市上招揽生意,酒香怕巷子深,浪费了你的好手艺。”
老夫子忍不住破戒说道:“卖技艺给贩夫走卒,成何体统!”
苏酥斜眼看了木讷汉子和横眉竖眼的老夫子一眼,无奈道:“贩夫走卒咋了,就不是人了?就比帝王将相少了一只眼睛还是少了两条腿了?不都是从娘胎里出来的?”
老夫子一拍桌子,道:“荒诞!”
老人原本正细细嚼着饭,这一声大义凛然的训斥,使得几粒米饭喷到了桌上,苏酥拿筷子指了指,老夫子微微涨红着脸,一筷子一筷子夹回碗里。
苏酥有些委屈地犟嘴道:“老头儿,你自己也说贤人不强人所难,只是拨转一点自然善心,无妨善语称人几句好。可这些年老头儿你哪里说我的半句好话了?我要是这辈子都没出息,出息那也都是被你骂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