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凤年手里正握有剑童那边拿来的一柄佩剑,是模仿东越剑池青铜剑的造型,厚格黑漆,大气古朴。徐凤年松开马缰,一手提剑,一手屈指轻弹,声音清脆悠扬。他突然问道:“方大义之流,闹市之中,嗜好不问青红皂白就抡起板斧砍杀过去,就只有酣畅淋漓,没有半点不忍?”
韩芳泛起自嘲,正要说话。张秀诚率先开口说道:“方大义、洪迁这些亡命之徒,上山之前本就不是什么心慈手软的善人,都是shā • rén不眨眼之辈,意气用事,不分对错,对自家兄弟而言,自然足以称赞一声义薄云天。这就像中原二十四孝里头那些所谓的杀儿养母卧冰求鲤,都是疯魔了心窍,终归是有悖人伦常理。当年寨子也有过一些出身清白的官家子弟,被我用计,害得他们家破人亡妻离子散,被官军追杀,不得不入寨子做匪寇,这些人,对此也曾十分恼火。只不过大当家的也有大当家的难处,一个寨子三教九流,鱼龙混杂,兄弟们忠心有多少,说到底还是看方大义这些莽夫。读书识字多了的,心眼活络,少有乐意在一棵树上吊死的,后来忠义寨被六嶷山其余寨子合着伙来排挤,兄弟们作鸟兽散,散去的正是这些肚子里有学问有墨汁的兄弟,投了别门别户后,反过头对忠义寨祸害起来,也最为不遗余力。三当家的宋馗,就是被以前一位兄弟设计骗去城中,才有的牢狱之灾。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是如此下作,许多到了山上也不拉帮结派树立山头的兄弟,心灰意冷下山以后,也都对忠义寨有情有义,算得一场好聚好散了。”
徐凤年点了点头,说道:“在山下跟青竹娘讨教了许多经营寨子的手段,多少知道你们的不易。”
张秀诚肚里忍不住骂娘,求你这尊大魔头别再讨教了,都拥有这般凌厉无匹的身手神通了,难不成也要学咱们弄一座寨子玩耍玩耍?继而心头一热,难不成六嶷山要换天了?
韩芳亦是心有灵犀,两人相识,视线一触即闪,一切尽在不言中。
一名在广场上捡回那柄嵌有猫眼石华贵名剑的剑童骑马奔来,焦急禀告道:“公子,有人偷溜!”
徐凤年其实早已通过辨识马蹄声得知真相,但还是多此一举地转过头望去。
估计是从主子那里学了七八分真传狠辣心肠的剑童以剑做匕首,趁机直刺徐凤年脖颈,连韩芳和张秀诚都没料到这剑童如此胆大包天,性子刚烈更是可见一斑。
徐凤年轻轻抛出手中的青铜剑,插在那名逃窜的草堂仆役的后背,仆役应声坠落下马。
双指轻松拧住剑尖,两匹马依旧并驾齐驱,徐凤年没有立即痛下杀手,只是抽过了这柄价值不菲的好剑,然后笑眯眯道:“去,去尸体上拔回那柄剑,至于逃不逃,随你。”
剑童呆立当场,随即崩溃得号啕大哭。
徐凤年倒转过剑,一脚踢去,才回过神准备去拔剑的剑童如风筝般飞出撞在山壁上,气断死绝。
张秀诚噤若寒蝉。
这个魔头性情怎的比手段还诡谲难测。
坐在马背安稳如山的徐凤年将剑抛给韩芳,双手插袖,眯起丹凤眸子望向远方前路。
记得以前那段见着带刀持棒蟊贼就是生死大敌的寒碜岁月,每次翻山越岭,有个立志要做女侠的小姑娘都会欢乐地嚷嚷大王让我来巡山呦,巡了南山巡北山呦,每次末尾还不忘呦呦呦颤音不止。
徐凤年平静道:“要是被你这位女侠知道上山只是痛快shā • rén,还认我这个好哥们儿吗?”
徐凤年上山,只想学李淳罡那样一人杀千军。
春雷虽未带在身边,却养意照旧。
徐凤年自己也已经察觉到积郁有太多的杀意和戾气,再这样下去迟早会走火入魔,到时候北凉少了一个世袭罔替的北凉王,北莽倒是多了一个shā • rén不眨眼的新魔头。
大致问过了沈门草堂的家底,得知除去两位不食人间烟火架势的老爷子稳居二品,像钟离邯郸这般实力的“高人”,也有四五个,对于军镇林立的橘子州来说,已经是夹缝里求生存后的大气魄。北莽以铁腕治理江湖势力,五大宗门中与军镇无异的提兵山排在第三,棋剑乐府垫底,因为有登榜武评的洪敬岩拉起大旗,以及剑府府主剑气近几大隐世高人压阵,无人敢心存轻视,有这五头以鲸吞姿态吸纳武林资源的猛兽珠玉在前,超一流和一流门派之间就割裂出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徐凤年对此并不奇怪,北莽只有祭出此种手笔,才好在战时第一时间集结起武林势力,融入军中,给予离阳王朝以重大打击。以此看来,当初徐骁马踏江湖,让一个江湖支离破碎,实在是有利有弊。侠以武乱禁,擅杀士族和官员,对于朝廷而言是头疼的事情,可是一旦被铁骑碾碎了风骨,踩断了脊梁,江湖也就没了生气。
徐凤年瞥了一眼韩芳,这名坐忠义寨头把交椅的耍棒英雄,出身名门。韩家是边陲重地蓟州百年的砥柱,不知抵挡下几波北莽的游掠侵袭,韩家老爷子曾经有过率领八百精锐家骑,冲击六七万北莽军的壮举,战阵中韩家军认准王旗所在,直直杀去,战功显赫。这并非野史虚夸,而是向来被治史严谨的内廷史官所承认,赋以浓墨重彩撰写。
有韩家控扼蓟州几处要害关塞,导致前四十年北莽游骑南下,无数次碰壁后都折损得肉疼,干脆绕道而行,韩家亲军因此一直被北莽皇帐视作除之后快的心腹大患。韩家可谓满门忠烈,有趣的是这一百年来,不论天子姓什么,只要你坐上龙椅穿上龙袍,韩家便忠心耿耿,为你殚精竭虑把守边关,韩家子弟不惜赴死再赴死,战死沙场的嫡系子弟不计其数。直到十年前,张巨鹿和顾剑棠主张边镇轮换,北凉军的发轫之地两辽,尤其是锦州,最为反弹剧烈,几乎酿造出春秋大定后的第一场兵变,接下来便是蓟州韩家,韩家虽未传出任何不满言辞,甚至已经开始举族搬迁,但蓟州不知为何一夜之间哗变,这才有了出自张巨鹿之口的一句传世名言“皇帝不急太监急”。皇帝?这等于给蓟州动荡定下考语,韩家一门百人,被株连坑杀,之后更是传首边军。韩芳是位列韩氏族谱上的乱臣贼子,只是离阳王朝鞭长莫及,总不太可能来到橘子州腹地绞杀这名钦犯余孽。当年和徐骁以及二姐徐渭熊一起雪夜围炉煮酒说天下,说及含冤待雪无望的蓟州韩家,徐骁只提了一句:说到底韩老爷子还是兵不够多。二姐则轻淡加了一句:朝廷笃定韩家被忠义二字拖累,不会造反,所以更该死。
一针见血,两针见骨。
徐凤年曾好奇询问徐骁是不是他从中作祟,故意将北凉和两辽祸水引向蓟州,徐骁反问着说你猜?徐凤年那会儿脾气急躁得跟王府铺设的地龙一般,就骂了一句猜你大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