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凤年入寺前便得知欲燃长明灯,要向雷鸣寺点灯僧人告之名讳祖籍等,只得遗憾作罢。楼内空旷无人,偶有一阵清风入楼,四楼数千盏青莲长明灯由低到高,依次微微浮摇,景象不似人间,仿佛置身极乐净土。
香客不得登楼看佛,寺内僧侣也要在四楼止步。雷鸣寺建寺八百年,得道高僧大多停留在第六第七层,唯有帝王可登至八楼,号称九五至尊的帝王尚且如此,寓意在大佛面前自降一级阶梯,自然至今无人可上九楼,连那有志一统天下的北莽女帝也不例外。
徐凤年拜过大佛,正要转身离楼,去附近一栋藏经楼观景,一瞬心思微动,抬头望去。
看见了一颗脑袋探出大佛手掌心,目光直直落在他身上,眼神冷清。
徐凤年这一刻只觉得荒谬不堪,古怪心绪说不清道不明。
这娘们儿,真是胆大包天了。
白衣洛阳。
坐在佛掌之上,弯腰伸出头颅,在和徐凤年对视。
徐凤年心想要是黄宝妆那个温婉女子,肯定不敢如此大逆不道。
徐凤年自言自语道:“魔佛一线吗?”
想起武侯城外云层下坠天地一线的壮阔景致,恍惚间徐凤年有一丝明悟,却溜之而去,没有抓住。
不知为何出现在雷鸣寺的洛阳没有离开佛手,徐凤年也不好上去,两人只得对视。
接下来徐凤年差点憋闷得吐血,白衣洛阳似乎恼火徐凤年的胆小如鼠,身形飘落时,气机汹涌如江河东流入海,数千盏长明灯刹那熄灭。
徐凤年头大如斗,暗自腹诽:“造孽啊!”
不知为何楼中无人看守大佛青莲灯,徐凤年也顾不得这些,在楼梯口一尊小龛前找到几个火褶子,点燃以后,人如一尾游鱼,沿着走廊倒退飘滑一周,身形所至,一盏盏长明灯接连点亮,底楼再次白亮如昼,徐凤年急匆匆登楼,燃起第二个火褶子,退行只为疾行不熄火花,有意无意,徐凤年心神清澈如莲池,一圈下来,再登三楼四楼。魔头洛阳身为罪魁祸首,毫无愧疚心思,始终冷眼旁观,她不再是那词牌名为“山渐青”的黄宝妆后,不遮掩赤紫双眸,邪意流溢。徐凤年点燃三千零八十九盏长明灯,驻足抬头凝望坐佛。人视万物如蝼蚁,佛视众生平等,烧香拜佛祈愿,临时抱佛脚,真能愿有所得?菩萨们会不会不厌其烦?
徐凤年收回神思,自嘲一笑,正要下楼,接下来一幕让他措手不及,白衣女魔头在楼下佛脚前,一握拳头,接近四千盏长明灯的灯火被气机牵扯,瞬间离开青色灯座,飞掠向坐佛,离石佛身躯几尺以外悬停,佛身本就涂抹金粉,灯火照映之下,熠熠生辉,如大佛真身临世,好一个佛光普照!
洛阳屈指一弹,三千余灯火冲向九层楼顶,在佛头附近炸开,流星万点。徐凤年心中气恼,也只得跃过围栏凌空掠过,不断拂袖招摇,能取回几点火星是几点。他大袖卷荡,一些火星被丢回青灯灯座,一盏盏长明灯复燃,不过终归力有不逮,才点亮青灯七八百。落地后,他又去小龛前拿起火褶子,望向女魔头,后者转身负手,望向门外,徐凤年这才放心去点灯,青灯复燃如旧,徐凤年如释重负,缓缓下楼,站在洛阳身侧。她也不废话,开门见山说道:“种家擅长盗陵,春秋战乱时在南唐钱王墓得到一卷竹简,记载了一件几百年的机密,八百年前大秦那位千古一帝葬身在西河州境内,陆归精通堪舆地理,于是两家联手来开墓盗宝。我对秦帝遗物没有兴趣,只不过不喜种凉这个人,他要做什么,我就偏偏让他做不成。”
徐凤年皱眉道:“以你天下第四的大神通,直接杀了种凉不就成了?种凉再厉害,比得过邓太阿和洪敬岩?”
洛阳语调冰冷,“有这么简单?”
徐凤年无言以对,你这个天底下单枪匹马shā • rén最多的大魔头,当年辗转北莽八州,见人就杀,一鼓作气杀了几千人,杀到北莽帝城被拓跋菩萨阻拦,才算止步,都称得上尸山血海,怎么这会儿还客气自谦上了?不过徐凤年没把这份心思说出口,对上目盲琴师薛宋官就足够搏命,跟洛阳过不去,实在是十条命都不够她杀的。徐凤年也不敢把她当女人看待,以至于初见棋剑乐府山渐青,以他卓绝的记忆力,清晰地记住了她的容颜身段,敦煌城再见她时,只觉得脸孔模糊起来,这不简单是由于洛阳气势磅礴,使得雌雄莫辨,而是一种感觉不怎么好的水到渠成。在徐凤年的直觉中,大魔头必然会取代温婉善良的黄宝妆,魔道消长,在这个女子身上魔性终会吞噬道性,使得黄宝妆最终变成天下人人闻之胆寒的大魔头洛阳。这可能是徐凤年生平第一次如此忌惮一个女子。
洛阳平淡说道:“我在这里等了你两天。”
徐凤年一脸疑惑。洛阳犹豫了一下,说道:“你可知大秦皇帝的陵墓藏在何处?”
徐凤年忍住差点脱口而出的刻薄反讽,咧嘴道:“要是知道,我就早拿锄头去刨坟挖宝了。”
洛阳走向一栋悬匾“如来如去”的高耸藏经阁,徐凤年问道:“为何不见雷鸣寺僧侣?”
洛阳轻描淡写说道:“你进寺前,我躺在佛像手掌休息,嫌他们诵经木鱼功课聒噪,都打杀干净了。”
徐凤年出楼外收敛的气机倾泻而出,大黄庭的海市蜃楼气象巍峨,长衫袖口扶摇,只可惜应了那句俗语,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在洛阳压制下,憋得徐凤年不仅收回气机,还有一口鲜血涌到喉咙。这时候,徐凤年看到大雄宝殿那边有僧人鱼贯而出,黄色袈裟的披挂方式与中原略有不同,神色安详,遥遥看到自己和洛阳,也仅是当作寻常富贵人家的香客,一些修为稍浅的和尚不过是多看了几眼白衣洛阳,并未上心。徐凤年这才知道女魔头开了个玩笑,拿他当猴子耍,一时哭笑不得,咽下那口鲜血。洛阳却雪上加霜,“你这种心智根骨,怎么进入的金刚境界?我看不过是靠着北凉世子的身世和因身份结下的机缘,小家子气,半点格局都无,白费了邓太阿的馈赠。”
徐凤年也不反驳,心中拿好男不跟女斗这种站不住脚的理由安慰自己,顺带腹诽几句。洛阳洞察人心,嗤笑道:“你肯定在拿李淳罡跟我作对比,以为我取笑你根骨不行,只是五十步笑百步。但事实上我不光在一品前三境,金刚、指玄、天象都比李淳罡更早踏足,哪怕陆地神仙境界,也一样不例外。”
徐凤年毫无诚意地低声说道:“对对对,你武功盖世,明天就打得拓跋菩萨抱头鼠窜,后天就能让王仙芝打成缩头老王八,第三天就可以视天劫如无物,证道飞升跟玩儿似的。”
然后徐凤年就飞入藏经阁,是被洛阳打入,一掌拍在后心,海市蜃楼溃散七八分。一则徐凤年不敢躲,二来他也想揣度洛阳的实力。苦头之大,只有坐在阁内石板地面上的徐凤年自己清楚,他抹掉渗出嘴角的猩红鲜血,苦中作乐地养剑一柄。喜怒无常的洛阳进阁后,看也不看徐凤年一眼,径直登楼。名义上是藏经阁,实则是一座六层碑塔,木质阶梯旋转递升。
洛阳来到顶楼,举目眺望欢喜泉,塔顶墙壁上篆刻有许多文人骚客的赏景诗文,因为后来者不讲规矩,刻字重重叠叠,使得壁刻面目全非。徐凤年百无聊赖四下浏览,也没瞧见几首shén • yùn俱佳的诗词,都是无病shen • yin之流,不过一些小曲残句还算趣味上乘,如春风绿江南,古树上莺声嫩,等等,都一一记在脑中,想着以后见着那位被誉为雄绝文坛的二姐,剽窃了去献宝。
无意间见到半句依稀可见的诗词,徐凤年拿手掌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