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物犹豫了片刻,先画大圆再画小圆,在自己脖子上一抹。徐凤年顿时了然,才略微松口气,它便画小圆,然后指了指徐凤年,再抹脖子。
徐凤年倒抽一口冷气,“我在一名种家婢女香囊上见识过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绣花,你家那位小念头是个半面女子?”
阴物刻板点头,转为一张悲悯相。
徐凤年转身大手一挥,“得,咱俩大不了为各自前程,再并肩作战一次。风紧扯呼,走一个!”
河槽那边,白发老魁在原地站立许久,啧啧说道:“这都没遭殃,你小子可以啊。老夫当年不过调笑了公主坟婆娘几句,就给锁住了琵琶骨,一辈子做奴,这么看来,你小子确是有些道行。”
老魁一边拖刀慢走一边感慨。
当年那个潜湖初见的俊逸少年,真是长大了啊。
黄河在壶口瀑布处跌水入大槽。
一抹青丝一抹白浮出水面。
如莲出水。
她仍在笑。
带上个红袍阴物,徐凤年即便说不上昼伏夜行,也只得拣选那些荒僻野径往北而去,不过这离初衷不算差得太远,习惯了大漠粗粝风沙,这点苦头不痛不痒。让徐凤年吃下一颗定心丸,打定主意带上丹婴的关键所在,是阴物竟然是一位反追踪的大宗师,消除那些连徐凤年都意想不到的残留气息极为精湛内行,有这么一张护身符甚至有可能是救命符傍身,徐凤年心安许多。再看它双脸四臂,也就不那么面目可憎,中途偶有停留歇息,还能跟它玩一些常人看来十分幼稚的小把戏。徐凤年行走在一望无垠的戈壁滩上,按照地理志描绘,上古时代这里曾是一条宽达三里的通天河,这简直就是让后人瞠目结舌。徐凤年站在一块曝晒在毒辣日头下的枯木上,自言自语道:“按照你我脚力,再往西北走上小半旬,就到了宝瓶州,我要见的人就在那里,在弱水河边隐居,我之所以拿命去拼死洛阳,是因为去晚了,一切就徒劳,那老家伙委实难伺候。不过设身处地想一想,也不好怪他,本就是享受过位极人臣滋味的大人物,凭什么要冒着晚节不保的巨大危险,还捞不着太多实惠,去跟我一个嘴上无毛的年轻人谈事情……”
说到这里,徐凤年下意识摸了摸下巴,嘿了一声,骂骂咧咧:“原来已经都是胡茬子了。”
拿黄桐飞剑刮去有些扎手的硬青胡茬子,趁这个空当,徐凤年掂量了一下目前家底:步入金刚初境毋庸置疑,十二柄飞剑,朝露、金缕、太阿三剑已成气候,还扛了一对春雷、春秋,外加三柄小号木马牛,就趁手兵器而言,连徐凤年自己都觉得吓人。这身行头,都能让那些一辈子也没摸过名器的大侠女侠活活眼馋死。刀谱青丝结一式成了拦路虎,徐凤年停滞不前,还能始终熬着耐性不去翻页,好在有开蜀、扶摇和仙人抚顶等招式翻来覆去,越发烂熟于心熟稔于手,百般无聊,还能喊上阴物丹婴过招热手,一路奔一路打,极有气势。徐凤年如野马出槽奔走了将近一个月,几次静心冥想,都从冷汗淋漓中回神,屡屡扪心自问,黄河跌水的那一场豪赌,回头再来一遍,哪怕依旧占尽天时地利人和,但真的还有勇气去袭杀洛阳吗?
“公主坟在哪里?”
“大小念头,分别是个啥念头?”
“女子半脸妆,半张脸再漂亮,也跟女鬼一样,种凉的口味可想而知……”
徐凤年正因为明知阴物不会作答,反而更喜欢絮絮叨叨。越是临近宝瓶州,天阔地宽,羁旅独行人,就越发感到自己的渺小寂寥,有时不时消失于视野的阴物结伴同行,这一路走得倒也不算太乏味。
这趟北莽行,初时尾随鱼龙帮,后边带了个小拖油瓶陶满武,再后来是陆沉,如今捎上阴物丹婴,则是最轻松的,它本身实力不俗,而且徐凤年不需要对它的生死负责。宝瓶州边境有一条大河,叫作弱水,据说水弱不浮芦毛,徐凤年终于到达弱水畔,掬水洗脸,心旷神怡,能感受到些许阴物气息,转头查看则注定无用。徐凤年敛起气机,沿河行走,想要过境就要过河,蓦地看到一个渡口,有羊皮筏子靠近对岸,显然弱水之弱纯属无稽之谈,这让徐凤年大失所望。走近渡口,有一对衣着寒酸的爷孙,老人着一件破败道袍,背绣阴阳鱼,拿一截青竹竿做拐杖,跟徐凤年一样背着书箱;孩子晒黑的整张脸好似只剩下一双小眼睛,看人时滴溜溜转,不像是个性子质朴的孩子。爷孙二人也在等筏渡河,孩子蹲在渡口边沿,闲来无事,撅起屁股丢石子入河。徐凤年确定老道士并无武艺在身,就安静眺望对岸。
孩子扭头看了眼士子模样的徐凤年,不敢造次,抠了抠脚上草鞋,脚拇趾早已倔强地钻出鞋子,对老道士可怜巴巴哀求道:“师父,给我换双鞋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