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诩坐在书房,为方便杏花照料,他特意点上了两盏油灯,至于是不是那上品松脂油水贵如金,陆诩不至于去计较这种事情。
陆诩目前在做一件眼瞎之前便在做的事情,自嘲为狗尾续貂。那就是搜集二十三史、天下诸州郡县志书,以及历朝各代名公文集章奏文册,不论国典朝章,还是官方记载民隐秘录,有得即录,除了靖安王藏书,还请赵珣暗中收购,耗费金银几许,陆诩依旧不去计较。陆诩让丫鬟杏花每日诵读文字,并且帮忙手录勾勒地理图志的轮廓,他则亲笔以蝇头小楷在书页初稿中做细致的眉批夹注,至今已经完成十余卷帙,盛放于书房角落的一只竹筐中,暂命书名为《春秋州郡利病药方书》,有意自贬为一个只懂得头疼治头的末流郎中,为天下州郡把脉治病,至于是否能对症下药,就由以后翻阅此书之人去判断。说是兵家典籍,不准确。说是简单的地理图志,也不对。赵珣曾经来到书房,随手翻过,并无精读的兴致,只是将写这本书当作闲暇差事的陆诩也不去强求。
陆诩搁笔歇息,转了转手腕,杏花询问要不要揉肩敲背,仍是不习惯被人殷勤侍候的陆诩摇了摇头。
杏花是靖安王府上的精锐死士,从赵衡传到了赵珣手上。她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护人和shā • rén也肯定更精通。她可以为了护卫陆诩坦然赴死,也可以因为赵珣一句话而不眨眼地杀掉他陆诩。陆诩眼瞎,可心知肚明,而且也不会因此对她或是靖安王生出芥蒂。
既说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又说防人之心不可无。反正天底下的道理都给说光了,但道理太多,也就其实等于没说。
陆诩一直在钻研如何细致权衡人心,最终得出的结论也无非是妇人孺子皆知权衡利害,可就怕那斗大砣小。想来想去,只是想出了一个陆诩自认为很蠢的办法,就是以棋子颗数多寡来计算人心之厚薄。
陆诩听着灯花燃烧时嗤嗤作响的细微声音,笑道:“杏花,世间声音无数,你最喜欢哪一种?”
杏花相貌平平,不过声音清脆,极为悦耳,身段也婀娜动人,因为要读书以及偶尔的代笔,她就坐在陆诩旁边的椅子上,微笑道:“公子,奴婢不知。不过公子若是给出一些选择,奴婢可以作答。”
陆诩轻轻点头,略作思量,娓娓道来:“泉声,琴声,松涛声,竹啸声,山禽声,芭蕉雨声,落叶声,稚子读书声,名妓歌曲声,少女挑担卖花声。”
杏花掩嘴笑道:“奴婢肯定选卖花声呀。”
陆诩哑然失笑,“忘了你叫杏花。不过我告诉你,前朝有一位被称作诗家天子的大文豪,说法便是与你一样,也说那千百种天地清籁,就数市井深巷的卖花声为第一,最是能断人肝肠。”
杏花疑惑问道:“公子,这是为何?”
陆诩在她面前,大概是处处有求于人,也就不吝言笑了,“这些年我也一直在想原因,什么时候想通了再告诉你一声。”
跟陆诩朝夕相处,杏花也随意了许多,打趣道:“也有公子不明白的事情啊?”
“有很多。”
曾被靖安王当面誉为“不输元本溪”的目盲寒士说完以后,重新提笔,伏案书写“药方”。
此王是赵衡,而非赵珣。
陆诩至今也不明白那位让赵衡临死仍有怨念的元本溪是谁。
轩辕青锋递出徽山千年老桂树心制成的木质名刺,然后被管事带入北凉王府,穿廊过栋,终于来到半山腰听潮湖心的凉亭中。年轻男子早早白发如霜,随意用一根红绳系了一个挽结,坐在临水围栏上,靠着金漆廊柱,手中把玩着轩辕青锋上交王府的名刺。轩辕青锋站在凉亭外嵌入水中上的莲花石墩上,一路行来,百感交集。当年吴州元宵赏灯,这个皮囊俊秀的年轻人跟一个色胚无赖待在一起,争执过后,被她的扈从撵得如过街老鼠一般凄凉。那时候轩辕青锋也只当他是破落户里没出息的无趣男子,胸无点墨,科举无望,也就只能凭着相貌骗涉世未深的小家碧玉。事后偶尔想起那桩闹剧,也仅是猜测他的娘亲一定是位倾国倾城的大美人儿,才生得出这样好看的儿子。哪里知道重逢于徽山,这厮摇身一变,就成了恶名昭彰的北凉世子,带一百甲士入龙虎,可以说因为他,牯牛大岗主人才能够换成是她。只是轩辕青锋始终没办法将他和将要世袭罔替北凉王的男子联系在一起,直到亲身步入清凉山王府,她才逐渐有一个清晰的轮廓——徐凤年,会成为人屠徐骁之后离阳王朝第二位异姓王。
徐凤年摩挲着手中桂木心削成的名刺,笑望向这名千里迢迢从剑州赶来王朝西北的女子。招摇山上有许多千年老桂,只是近百年逐渐死去,最后一株唐桂也不能例外,徽山的桂子酒也就成了绝唱。徐凤年招了招手,轻声问道:“除了一百多部秘笈,你带桂子酒了没有?”
轩辕青锋走入凉亭,挑了个离他最远的位置坐下,目不斜视,平淡道:“徽山所剩不多,但是如果世子想要喝,下回给你带一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