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春神湖姥山上的王家人,才知道这两年自家小姐根本心思就不在姥山,不管风吹雨打,不管霜雪深重,都要去湖边茶楼坐上一会儿,望东望北,也没个定数。
以往小姐每逢心有不快事,只要马球、蹴鞠、秋千一会儿就烟消云散,荡起秋千能有两层楼那么高,连胆大男子见了也要咋舌。可如今不一样了,含含蓄蓄,坐在秋千上总是发呆,偶尔惊觉秋千没动静了,才会轻轻踮起脚尖。
几位与她尊卑有分私下却情同姐妹的贴身丫鬟,知道缘由,也都恼恨起当年那个把小姐魂勾走的俊逸男子,她们也都劝说小姐多写些诗篇,便是胡乱写上几被贬为“小道”“诗余”的词也好啊,天底下不知多少人在翘以盼,可小姐就是不理会。尤其是到了如今冬天,念叨什么“冬眠不觉晓,一觉睡到老”,除了雷打不动的去临湖远望,然后回到书房,才看了几页书,就呀呀几声说犯困啦,丫鬟才研墨递去一杆羊毫,就又找百般借口偷懒。这还是那个胆敢自诩“提笔前,云蒸霞蔚我去见圣贤仙佛,提笔后,风清月白天地鬼神来拜我”的王东厢吗?好在挣钱早已挣得金玉满堂的老爷从不计较这些,哪怕有门当户对的高门士族登山提亲,也都一一婉拒。
姥山暮色昏黄中,有人下山有人上山。
下山登船的是新近撤出两淮幕后盐铁买卖的青州富商王林泉,此时热泪盈眶,激动万分。离船上山的是位头发灰白的公子哥,不知不觉来到了王初冬的闺楼,当一名丫鬟见到那个眼神清澈的男子后,不知怎的恼意就烟消云散了。不过好像当年他不是这般的,那时候的他,白袍玉带,风流倜傥,那双丹凤眸子给人感觉蕴着水意,谁家待字闺中的女子看见了都要心颤几下。如今再见到,这个丫鬟直觉好像他变了许多,至于变了什么,就不得而知了,只是旖旎清减,多了几分打心眼里的亲近。
男子朝她竖起手指在嘴边,示意不要出声,显然他身边领路的管事已经告知小姐还在惫懒“冬眠”。管事到了院门口就恭敬反身,言语不多,可丫鬟却清晰看到先前管事在偷偷打量那位公子时,眼睛里的敬畏惊惧,如鼠见猫都不止,根本就是如鼠见虎。
到了铺设地龙温暖适宜的大厅,楼内也就三名丫鬟,其余两位也脚步轻盈循声而来,见到了他都有些意外。他要了一壶没有杂土木气的春神湖茶,自己煮茶自己斟茶,都没有劳驾丫鬟,即便往往成为鸡肋的头道茶水也香味干净,还不忘给她们各自都倒上一杯,让几名习相近性相亲俱是一身书卷气的妙龄女子受宠若惊。不过他烹茶的手法拙劣稚嫩,只是即便纤毫不差落在三人眼中,她们也不敢指指点点。
喝过了茶,年轻客人看了眼天色,一名心窍活络的丫鬟就说要去喊醒小姐,他问能否去屋子等候,三人面面相觑,然后会心一笑,齐齐点头。
途经姥山歇脚的徐凤年轻轻推门而入,丫鬟帮着掩门,然后蹑手蹑脚退去。徐凤年坐在临窗位置,余晖透窗纱,跟姥山的富丽堂皇不一样,这位女子的闺阁十分素雅简洁,桌上除了文房四宝,并无太多杂物,就搁了一件老竹根剔雕而成的“玲珑”,大竹球套小竹球,约莫有大小不等bā • jiǔ颗。徐凤年手指按在玲珑上,在桌面上推移几寸,声响不大。桌上有一叠小幅彩笺,色泽不一,杏红鹅黄铜绿都有,最上头彩笺上歪歪扭扭写了三个字:“槐黄集”。
徐凤年是在上次离开姥山以后才知道这位王东厢才学夺魁文坛,可写出来的字似乎很不成气候,今日亲见,才知道真是蚯蚓爬过,不堪入目,不过《槐黄集》下边所压着的精美小笺,字还是难看,写了许多残句断诗,却都不容小觑,既有气象雄浑的军旅边塞诗,也有宛如隐士的苦吟言语,反倒是闺阁幽怨之语极少。
胭脂评正评仅以女子姿色排榜,环肥燕瘦,男子各有喜好,对榜上十人多有异议,许多人就说名妓李白狮的名次低了,也说那个什么姓南宫的根本就没见过,哪里有资格在陈渔之前。胭脂副评就要公道许多,北凉郡主徐渭熊,春神湖王初冬,已是太子妃的女学士严东吴,都算名之所归,异议不大。
徐凤年一封封彩笺翻过,翻阅完毕后次序颠倒,又翻阅一次,《槐黄集》重归页。叠好六十余封彩笺,徐凤年靠着椅背,望向窗外。
春神湖上,轩辕青锋痛下杀手,一天内接连杀了六名登擂武夫,都是成名已久的江湖前辈,几乎成为江湖共敌,之后一天无人上擂,第三天又有三名盛名享誉天下的武林高手陆续登台,又被轩辕青锋拍烂头颅。这样的武林盟主,令人发指,绝对不是被江湖所心仪的武林盟主,可徽山牯牛大岗凭此一举天下知。
说来奇怪,轩辕青锋越是手段凌厉无情,江湖上并非一边倒地怒骂,新老两代江湖人士的认知截然相反,老江湖痛心疾首,新江湖跃跃欲试,私下暗流涌动,都说唯有这样的冷血女子,如此的盟主,恶人唯有恶人磨,唯此才能有望铲平逐鹿山。
徐凤年不知道以后的江湖是怎样的面孔,老一辈风流魁首若是仍然在世,会作何想。徐凤年思绪飘远,想到了上阴学宫那袭从北凉带往南方的狐裘,若她死心决然,是绝不会留下这披狐裘的,可她既然不愿做笼中雀,徐凤年也就只得假装大度,顺水推舟一次。以后若是有机会再相逢,也不知道她是否已是老妪苍苍。
徐凤年还想到了第一次行走江湖时,那是身处底层在抬头仰望江湖,洛水畔曾有个念念难忘的身影,如今早已淡漠。
第二次则算是居高临下俯看江湖。
徐凤年转过头,看了眼床榻,那年陪她一同湖上乘鼋,徐凤年还没有想过会有今天光景,果真去了一趟北莽,还活了下来,以后就要按部就班世袭罔替,主政北凉,接过徐骁的家底,继续画地为牢,镇守西北门户。
余晖清减,暮色渐浓。
床上传来啪一声,年轻娇憨女子一巴掌狠狠拍在脸上,睡眼惺忪,满脸恼羞成怒坐起身。原来闺楼铺设耗炭无数的地龙,室内虽说冬日温暖如春,却也让蚊虫有了蛰伏越冬的本钱,扰人至极。女子嗜睡,每次都要跟冬蚊钩心斗角一番,丫鬟无法喊她起床,都是这些冬蚊立了大功。
女子裹着绣被坐起身后,张牙舞爪,对一只叮咬她的冬蚊追杀不休,悻悻然无功而返,熬不住被子外的冷意,嘀咕了一句,“世间竟然还有能逃过本女侠灵犀一指的蚊子,那就暂且饶过你一命。”
然后便继续倒床蒙头大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