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凤年回到将军官邸,宋岩跟王熙桦还未回府。沂河的收尾,这两个临时调入幽州的陵州gāo • guān并不直接插手具体事务,更多是将军皇甫枰和刺史王培芳两位幽州主官主持。徐凤年也不知道他们这对政敌怎么就能凑到一起,当时下定主意要将这位一起拉壮丁喊来幽州,有意让宋岩担任幽州别驾,辅佐武将出身的新任刺史胡魁。倒不是信不过在凉州刺史任上事功极其突出的胡魁,而是未来北凉道四州,文武相互补充以及相互制衡是必然大势,这种趋势,不仅仅局限于表面上的将军、刺史两职,至于文章学问在北凉出类拔萃的王熙桦,有点像是为腥风血雨白事不断的幽州“冲喜”,而且青鹿洞书院也需要拿得出手的文坛大家镇场子。万事开头难,士子赴凉,不可能一下子全部都塞进北凉官场,这是一个相对循序渐进的过程,何况读书人之中不乏滥竽充数之徒,先在书院这只筛子里晾晒抖落一番,以便分出个大致准确的三六九等。徐凤年坐在皇甫枰那座异常简陋的书房中,书籍没有几本不说,连装饰摆设都欠奉,是个寡淡阴冷的屋子,跟皇甫枰的性子确实相像。
有脚步声传近,来人在书房门口止步。徐凤年正在翻阅一本不入流的相书,见状头也不抬地说道:“进来。”
入屋之人姓柳,是沂河城的谍子头目,跟北凉王禀报了今日搜集到的见闻,都是宋岩、王熙桦两人的零碎言谈。原来这两位在目睹幽州血腥后,又知晓了事情缘由,对于沂河黄氏的处置并无异议,但是就酒楼听客的抄家一事,两人就有了严重分歧:王熙桦坚持认为那六十五个听说书之人,不论百姓还是豪绅,都罪不当北凉王如此重罚,一向推崇法家的宋岩则以为人人罪有余辜。两人赶赴幽州,原本不出意外宋岩是担任幽州别驾,王熙桦则掌管一州学政,两人争执不下,就有了个赌约,若是王熙桦胜出,两人交换官位,而宋岩竟说他必赢无误,以后官职照旧,不过王熙桦以后见着他宋岩便必须执下官拜见上官礼节。
听到这里,徐凤年放下书,笑道:“两位大人还真是有闲情雅致,难不成六十五人一一查询过去。”
柳谍子轻声道:“并非如此,王熙桦只拣选了三人。”
徐凤年点头道:“书生意气,是怕胜之不武。你继续说,拣选了哪三人。”
貌不惊人的沂河大谍子恭声道:“分别是沂河曹氏子弟曹升,齐记绸缎铺的掌柜戚丰年,村夫韩来财。三人中曹升是静怡轩酒楼的老主顾,曹氏则是沂河将种门户的末流。戚丰年是个上门女婿,在沂河西大街风评不错。韩来财则是假意入楼买酒喝,实则囊中羞涩,躲在后头借机听那说书。这些事情,宋岩、王熙桦赌约之后都曾仔细翻阅档案,王熙桦在一炷香内挑选出三人,宋岩点头认可。”
徐凤年起身道:“王熙桦相信人性本善,人人皆有恻隐之心,宋岩所学,却是人性本恶,两人之争,不是道德文章之争,说到底是书籍之外的人性之争。要我猜,输是肯定道德家王熙桦输了,但胜之不武的是老狐狸宋岩,若是换过来,从恶人堆中找寻善事善举,输的自然会是宋岩,只不过宋岩也不会答应这样的赌约。”
姓柳的谍子头目犹豫了一下,还是鼓足勇气说道:“在卑职看来,宋岩也非胜之不武。除了曹升身负两桩命案之外,像那富贾戚丰年与村野百姓韩来财,按律本就该有牢狱之灾。”
徐凤年摇了摇手,“咱们北凉这种地方,侠气是重,但侠骨未必重,犯事很容易,不犯事就难了。”
谍子默然。
徐凤年笑道:“这次沂河城许多家族都在忙着大捞油水,柳景兴,你不妨从他们手上截下些金银,就当犒劳你的兄弟们了,没理由你们辛苦做事的干瞪眼,不办事的占尽便宜,谅他们也不敢不松嘴吐出点肥肉。不过本王与你事先说好,这回只是特例,不是你们以后做事的新规矩。”
柳景兴咧嘴乐呵,依旧没有半点外人印象中精明谍子该有的狡黠,倒是越发憨厚朴实了,哪里像是一个直呼宋岩、王熙桦名讳的阴冷谍子。徐凤年继续拿起书,柳景兴便识趣告辞,在他跨过门槛并且轻轻掩门的时候,眼角余光瞥见一个小姑娘,吓了他一大跳。从头到尾,柳景兴都没有留意到这么个少女。她头斜金钗,蹲在一只半人高的青花瓷瓶旁边,在跟柳景兴对视。柳景兴迅速收敛视线,低下头,彻底关上门。柳景兴走了没多久,暂时还是陵州别驾的宋岩敲门而入。徐凤年握住书指了指桌对面的椅子,宋岩坦然坐下。徐凤年打趣道:“咱们王功曹还真自己一头撞进你的陷阱了。”
宋岩不奇怪今日之事被谍子知晓,这段时日沂河城眼线遍布,加上他跟王熙桦又惹眼,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宋岩有些无奈道:“王熙桦本来算是北凉道上比较圆通的文官,尚且如此,可见北凉之治,任重道远。”
徐凤年对呵呵姑娘笑道:“劳烦拎两壶酒来。”
少女悄无声息离去,果真给拎了两壶绿蚁酒回来。徐凤年跟宋岩一人一壶酒,徐凤年感慨道:“以前知道当家不易的道理,不过只有真正坐上这个位置,才能体会当家如何不易。与人斗,与恶人斗,像沂河黄氏这样的,还要跟好人斗,譬如黄裳、王熙桦这样的。更要与天斗,以往听雨赏雪,都是乐事,如今就得考虑辖境收成。我现在手头上就有一摞密信要处置,有说是王府管事勾结官员,为侄子纂改谱品。陆家子弟侵吞良田,被人揭发,还有陆家一位长辈重金购置字画,竟然是赝品,退换不得,就要闹事。一名小宗师在凉州喝花酒,跟将种子孙争风吃醋,后者喊人围殴,前者痛下杀手,双方都不是什么好东西,照理说,两个都杀了才省心。更有步军副统领尉铁山的小儿子裹挟财物搬迁到邻居河州,光是违例的真金白银就装了bā • jiǔ箱子,被巡关士卒扣押下,很快就传出边境甲士侮辱尉副统领儿媳妇在先的传言。还有顾大祖一名器重的年轻都尉,莫名其妙在关外就给人打得半死。”
宋岩平淡道:“只要拖家带口,就会有矛盾,父子之间夫妻之间尚有间隙,何况是这么大一个北凉?”
徐凤年笑道:“以后幽州巨细政务,都交给你跟胡魁、皇甫枰这两位大人一同劳心劳力了。经略使大人一直为你打抱不平,说你宋岩空有法术势,却没有用武之地,希望把你弄到幽州以后,能够有些用武之地。”
宋岩点头道:“理当鞠躬尽瘁。”
徐凤年不去拎起还剩大半的酒壶,站起身,跟宋岩一起走出书房,宋岩告辞离去。徐凤年找到暂居将军官邸一栋偏院的王熙桦,跟他说要去见一个人。王熙桦一头雾水跟着走出府邸,坐入马车,离开沂河城来到郊外。这里有一条灌溉沟渠,养育出一片还算茂盛的芦苇荡,北凉地产贫脊,用处还算颇多的芦苇就都成了千金草。芦苇荡附近有几座临河而聚的小村落,凉风习习,春晖融融,走在狭窄泥路上,空气中都是青苇的草香。有三五成群的村子稚童在采撷嫩芽,徐凤年跟王熙桦缓缓来到河边的一座小渡口,一丛丛芦苇婀娜依偎,是北凉少见的柔情旖旎风光。徐凤年手中有一截青绿芦苇的空茎,形似一支粗糙的芦笛,徐凤年坐在鹅卵石砌成的渡口上,吹响芦管,呜咽幽幽。王熙桦没有坐下,站在河边,心中想着,大概是年轻藩王不满于自己为何要跟宋岩立下那个赌约,为何要质疑他在幽州的举措,不过是念在自己还算半个心腹的情分上,才没有用常见的官场御下手腕收拾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