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十分实力之争,徐凤年已经开始连这点计算都极为可贵。
甚至到最后,徐凤年不得不变拳头为伸直的手刀,否则就无法击中王仙芝。
若是换作任意一个其他对手,修为已经足以跻身天下前三的徐凤年,自身本就所学驳杂,用剑自然可以写意无双,用刀一样气势如虹,赤手空拳,照样闲庭信步,哪里会像此刻这样小家子气地“锱铢必较”?
王仙芝从头到尾都是出拳。
两位天人的头顶,彩云竟是喧沸翻滚,聚散无常。
徐凤年最后一次手刀也仅是以指尖击中王仙芝。
王仙芝嘴角泛起一丝冷笑。
强弩之末,垂死挣扎!
老人此番赴凉一战,并未起手就死战,而是循序渐进,先端水半碗,继而倒茶八分,最后才是满酒十分得醺醉。
可醺醉,仍不是失态大醉。
王仙芝本已气象鼎盛,在徐凤年脑袋向后荡出一个半圆弧度之时,老人竟然能够意气勃发又一分。
一拳收官!
以十一分精气神,送你小子一程,也不枉老夫在世间最后一战!
的确已是强弩之末的徐凤年不再递出手刀,而是涸泽而渔,仅剩气机一起涌现,以头颅猛然前撞,主动迎向王仙芝的拳头。
徐凤年被一拳砸得倒飞出去,整张面目都如一只将碎未碎的瓷器,丝丝裂开,骇人至极。
不光是脸庞,整个身体也是这般凄凉下场。
王仙芝被一撞之后,也不好受,脚步轻浮,踉跄后退。
出拳手臂下垂,已是骨折。
徐凤年在身体即将坠落之时,笑了笑。
刹那之间。
不远不近的忘忧之人,丢掷出了一根刹那枪!
王小屏死后一剑,洞穿了王仙芝的身体。
这一枪,循着那条轨迹,恰好就再度刺穿了避无可避的王仙芝胸膛!
刹那枪穿过了王仙芝的魁梧身躯,枪头钉入地面,斜插于大地。
王仙芝被长虹贯日的枪势裹挟,向后倒飞出去,但比起重重坠地扬起黄沙的徐凤年,老人在后背触地之时,就猛然停滞,诡异悬浮在空中,然后缓缓站立起来。
王仙芝面无表情,看着远处第二个拥有一魂二魄的“徐凤年”匆忙回神归窍,但仍是没有阻止万千血丝从身体裂缝中流淌而出。
该死之人死不得,想活之人活不下。
血水浸染了衣襟,更染红了黄沙大地。
徐凤年就这么躺在血水中。
濒死的年轻北凉王,视线模糊,怔怔望向天空。
徐凤年闭上眼睛,魂魄四散飘荡而出,连高树露体魄也不例外,一起缓缓掠向黄龙士和呵呵姑娘那边。
只希望最后这点修为,可以保住那个总喜欢扛向日葵的傻姑娘的性命。
王仙芝终于开口说话,“可有遗愿?”
气机渐无的徐凤年没有说话。
在下武当之前,他就已经布局完毕:北凉藏有一个形似自己的傀儡“徐凤年”,哪怕自己一战身死,北凉没有了他货真价实的徐凤年,可到底还有个北凉王。
如此一来,只要徐家旗帜不倒,北凉军心就犹在,不至于被北莽百万铁骑一冲即溃。
中原大地,大概可以晚些见到狼烟。
先前幽河两州接壤的僻静黄沙地上,不知怎么出现了一些不合时宜的身影。一个披着破败皮袄、头顶白巾的稚童,正忙着吆喝驱赶羊群。边境土地贫瘠,好在相较其他时节,春草还算肥美,可就算如此,六七头老山羊仍是既瘦且脏,瞧着就像是一群暮气沉沉的耄耋老人。孩子腰间勒紧了一条草绳带子,脸颊黝黑消瘦,腋下夹了一根沉木杆子,手里提着一根老旧羊鞭,跟着吃草的羊群走走停停,停步时,就嘴里叼着羊鞭,双手持杆,肆意舞动,偶尔会模仿一些村里大人的抖杆姿势。北凉尚武,民风彪烈,更有许多盛产硬把式的“窝子”,因为往往老百姓眼中的高手一冒头就是一大窝,便是妇孺也会些把式,像幽州这边就流传有一句谚语:十个羊把式九个会拳。这是前半句,后半句则是“九个拳师里只能出一个大枪杆子”,意思说练拳容易练枪难。只是自古穷文富武,这么一个家境贫寒的孩子,不出意外一辈子都摸不着枪术的门槛。
之后孩子就看到南边十几里路外的骇人景象,一下子大地晃动,一下子黄沙拔地,一会儿电闪雷鸣,一会儿云淡风轻。孩子好奇心重,想着羊群认路不会走丢,就开始拎着鞭子拖着杆子往南边跑去。他面黄肌瘦,但是脚力不算太弱。北凉酷寒,苦人家的孩子,身子骨真差的,早就熬不过冬天,也容不得惫懒,故而西北边塞吃沙子长大的孩子,再矮再瘦,对上富饶江南那边看似高大的同龄人,真要往狠里打架斗殴,输的肯定是后者。
这个孩子向南奔跑,一路弓腰前冲,竟是异常迅捷。奔跑途中和几次歇息喘气时,四周不远处都有莫名其妙的炸裂声响。趋利避害是人的本能,孩子不是没有想着转身回去,可几次都是犟性子泛起,压过了胆怯,一咬牙就继续南奔。
放羊稚童就这么懵懵懂懂地向那处大战之地慢慢靠拢。
徐凤年的魂魄飘摇而至,寻到了黄龙士和呵呵姑娘。
当算尽春秋的黄三甲看到此时此景,抱着呵呵姑娘的老人也免不了震惊愕然,堂堂离阳权柄最重的藩王,真的就要这么死了?这才当了几天的西北土皇帝啊?
死法倒是轰轰烈烈,跟王仙芝死战一场,只是世人钟情于“虽败犹荣”这四个字,却不喜欢自己虽死犹荣。
黄龙士盘膝而坐,动作轻柔地把自家傻闺女抱在怀中,心中有些感慨。太安城内,自己没算到木剑游侠儿的抉择,这一次依然没能算到另外一个年轻人的生死选择。可不管如何,姓徐的小子还是按约而来。两个徒有魂魄的“徐凤年”分别握住贾家嘉的手掌,过渡转嫁给她最后的“生气”,竭力冲激洗刷龙虎山老道士种下的劫数。少女的脸色逐渐好转,趋向红润。
黄龙士这辈子走过很长的路,也见过太多的世事人情。帝王将相贩夫走卒,三教九流鱼龙混杂。老人数次悄悄进入北凉,不但看好陈芝豹远胜于徐凤年,甚至对袁左宗的欣赏,都要重于那个败絮其外金玉其中的世子殿下。在老人眼中,藏拙自污的伎俩,算不得什么值得钦佩的高明手段,这小子天生贵胄,背点骂名能算什么?被不断刺杀,也是他该有的命。说到结局凄惨,襄樊城内被亲人下锅烹食的百姓,不惨?国破家亡流亡途中,那些被狠心爹娘按照斤两贩卖给他人的孩子,不惨?近的说,怀里的小闺女,身世也惨。众生皆苦,大多苦不能言。黄龙士哪怕看到徐凤年在没有万全之策的前提下,毅然下山拦截王仙芝,也只有些许讶异,更多视为理所当然,这本就是他欠怀里这闺女的,甚至心底会觉得这小子心机深重,是以此希冀着要他黄龙士出手相助,只是等到此时大局已定,黄龙士才真正有所动容,轻声问道:“不后悔?”
徐凤年笑着摇了摇头,虽然开口,却无声,但足以让黄龙士知道大概意思:“之所以赶来,除了有约定是一回事,还有就是知道哪怕不遗余力,也打不过那老匹夫,既然反正都是一个死,还不如多活一个。前辈不用想得太复杂。”
两人一问一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