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物劈开湖面,露出一颗巨大狰狞头颅。与此同时,观音宗宗主却没有盯住浮出水面的湖蛟,而是转头望向山顶。
有人站在那里,身前悬浮着一只白碗。
有近百白衣男女一路悄然北上,先渡海,再入蜀,采撷山巅雷电,收集无根阴水,降伏山魈精怪,超度游魂野鬼,唯独绕过寻常百姓,并不轻易现世,偶有跋山涉水的樵夫猎人撞上这一行神仙,也仅是惊鸿一瞥,误以为撞见了山川神灵,慌乱中赶忙跪拜致礼,壮起胆子抬头之后,一行人早已不见踪影。
这九十八位观音宗仙师来自南海孤岛,与北方扶龙系练气士宗旨相异,从不掺和庙堂政事,偶有登上神州陆地,也是如这次一般隐于山林。观音宗这次几近倾巢而出,是开宗以来六百年不曾出现的稀罕光景。大奉王朝的开国皇帝曾经下旨恭请岛主入朝为帝王师,观音宗拒旨不受,差点引发兵戎,只是天高地远海阔,大奉高祖只能悻悻然作罢。这趟北上,观音宗不但岛主亲临,六位长老除去一位百岁老人驻留岛上,负责看护观音宗府门,其余五位都跟随队伍。此外,自岛主以下有四辈,总计九十八位练气士,联袂往北而行,逢山跋山,逢水涉水,人人白衣飘然,有神仙之姿。
这一晚于旧西蜀某处深山野林稍作休憩,临湖而停,遵循古法,以天为被,以地为床,除了各自携带的轻便行囊装有简单衣物和粗劣干粮,并无一样累赘物件。观音宗弟子男女皆有,不过略显阴盛阳衰,大概是女三男一的模样。观音宗临时驻扎的那片大湖,湖上有一座栈桥,岸边有古老的晾架经幡,只是荒弃了不知多少年,处处朽坏。月色之下,湖水熠熠生辉,如一大块幽绿翡翠。大多数年纪不大辈分不高的练气士都临湖而坐,观湖月而悟玄。与道教真人一入一品即指玄相似,修为艰深的练气士“近水楼台”,大多掌握一两种指玄玄妙。
练气士讲究“年少早发”,开窍越晚,成材越难,少有大器晚成的情况。当代宗主便是在十六岁悟得指玄,此后一路坦途,境界稳固攀升,将近百岁高龄,却童颜永驻。不过,要论百年来观音宗天赋最优者,还是那位十二岁得指玄秘术、二十一岁真正跻身指玄境的女子,只是当时陆地之上以年轻剑神李淳罡为尊,一柄木马牛无坚不摧,竟将这名天资卓绝的女子硬生生打回了南海,至死也不曾踏足陆地。不过她在古稀之年终于寻觅到一位关门弟子,并倾囊相授。如她这个授业恩师一般,那徒儿年纪轻轻便行走中原江湖,似乎比她这个师父要幸运些,尚未遭遇重挫,事实上也不过是一线之差,如果那位年轻藩王不是念着与观音宗还有一桩三年之约,那就不光是夺走一幅陆地朝仙图,这位昵称“卖炭妞”的妙龄女子恐怕是要“淹死”在江湖中。她在幽燕山庄拐走徐凤年一百多柄剑,结果还了观音宗两大镇岛重器之一,亏大了。只是不知为何,她被指玄剑客糜奉节监视着送返海边,忐忑不安地乘船回到宗内后,脑子里想好的几十个理由借口一个都没用上,她只须喊一声师姐的岛主竟不闻不问,更别说苛责了。直到现在再度踏上陆地,卖炭妞还是想不明白其中缘由。此时她跟师姐和一位得喊自己师伯祖的女子练气士一起走在那座古老的栈桥上,大概是心虚,卖炭妞这次北上全无以往在岛上的跳脱行径,老老实实,乖巧得让那一帮师侄都感到匪夷所思。
卖炭妞的师姐,即观音宗宗主,果然与中原江湖传闻一致,姿容如初嫁妇人,原本不论女子如何保养,都极易泄露真实年龄的眼角亦是不见丝毫皱纹,肌肤更是光洁如玉,在月光的映照下,隐隐约约有光华流淌。她姿容妩媚,只是身形尤其高大,比起北地男子还要高出小半个脑袋,可谓体态雄健非凡,腰间悬挂有一柄古朴铜镜。她望着波光摇曳的湖面,轻声问道:“英毅,入蜀以来,可有所得?”
面容瞧着比她还要年长一些的女子,背后负有一柄乌鞘符剑。这名叫英毅的女子真实年纪已经将近三十,但瞧着撑死也不过二十出头,依旧可算风华正茂,只是比起她身前几步外的岛主,就相形见绌了。她毕恭毕敬地回答道:“蜀地是神州大陆高低之间的过渡地带,就如东西两股势力在此争锋对峙,故而多角峰、刃脊、槽谷与冰斗等地貌。蜀国一隅之地,历来皆是数蛟内斗不成龙,气数难出也难进,因此成不了世人眼中的龙兴之地,那些偏安政权,从来无法影响中原王朝的大势。这一点,不因陈芝豹入蜀封王而改,以此可见,离阳赵室将这位兵部尚书放到此地正是一箭双雕,既钳制了北凉向外扩张,也限制了陈芝豹本身的气运。只是……只是英毅看不透一点,我宗入蜀以来,有一股庞大的浩然气涌入蜀地,陈芝豹裹挟此势,趁机出蜀进入南诏,南诏境内有一位离阳前朝郡王建府,不得人心已久,陈芝豹本该吞并了此人的气运,如虎添翼,可是陈芝豹偏偏不取,这又是一怪。”
卖炭妞皱了皱鼻子,说道:“蜀地自古即是锁龙的牢笼之地,不过当初离阳天子并无算计陈芝豹的初衷,本意是将其安置在南疆北境,与顾剑棠一北一南,互守国门,只是陈芝豹本人执意入蜀。要我看啊,陈芝豹就是个心比天高的疯子,觉得他哪怕在蜀地,孑然一身,白手起家,也同样能成事,要做出前无古人的壮举给别人瞧瞧,天底下找不出比他更自负的男子了。师姐,你说是不是啊?”
观音宗宗主不置可否,反问道:“卖炭妞,那股蹿入蜀地的浩然气,你可有辨出根柢?”
卖炭妞眨了眨眼睛:“师姐,真要我说吗?”
宗主出现片刻不易察觉的恍惚,撇过这个话题,轻声说道:“这趟赶赴北凉,在入境之后,不许生事,尤其是你,卖炭妞,听到没?”
卖炭妞低头哦了一声。
宗主微微加重语气:“如果被我获知你去找那北凉王的麻烦,两罪并罚。”
原本眼珠子急转的卖炭妞顿时一脸颓丧,恹恹地问道:“师姐,邓太阿也太牛气了吧,一剑掀起浪涛淹了咱们观音宗不说,为何由着他在岛上做客,还让他大摇大摆离开?若不是师姐你提前出关,他还叫嚣着要打烂咱们那口镇压无数妖魔的天镜呢。这种闯进家门捣乱的家伙,叔叔能忍,婶婶也不能忍啊!师姐你又不是真的打不过他。再说了,就算没有必胜把握,邓太阿当时刚跟那个老家伙打了一架,两虎相斗争执不下,师姐你只要出手,一下子就能收拾两个,那咱们这趟去北凉那个破地方,不就能漫天要价坐地还钱了吗?”
宗主笑了笑,曲指在卖炭妞脑门上一个板栗重重砸下:“心不正则气不顺,若是气不顺,你空有一身磅礴气息不得出窍,就如名剑无法出鞘,又能做什么事情?”
卖炭妞双手抱着脑袋,一脸委屈。
宗主柔声笑道:“知道你故意这么说,是为了师姐着想,怕师姐被邓太阿所阻,贻误了心路行程。卖炭妞,你多虑了。师姐哪怕没有提早出关,也胜不过邓太阿,可这又何妨?我辈练气士,本就不用在武道上与谁一较高下,我们要做的,不过是降伏镇压那些恢恢天网之下的漏网之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