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摆摆手,洒脱笑道:“今日一别,再相见就难喽,我是黄土都埋到脖子这里的老头子了。不知姓名的绿丫头,以后一定要出落得亭亭玉立啊。”
绿袍儿哦了一声。于新郎背着小女孩继续往两辽走,老人则走向太安城。
活了太多年,藏了太多话,老人又找不到可以说话的对象,很多年来就只能自言自语。
“老洪啊,你收了一箩筐的弟子啊门生啊,才出了张巨鹿和桓温两个成材的,看来你广撒网,也没捞到多少大鱼嘛。
“你再瞧瞧我,荀平、谢飞鱼、元本溪,就这么三个不记名的学生。
“老洪,我这趟进京,你可别怪我以大欺小啊,不过你要是有本事能从棺材里爬出来骂我,那也算你有能耐。”
走着走着,老人一抬头,终于能够看到太安城的雄伟轮廓,他颠了颠书箱,沙哑地哼起一支小曲子。
“我从山中来,背着老书箱啊。我往闹市去,何处是吾乡啊……”
坦坦翁拎了一壶好酒走在冷清寂寥的街道上,两侧都是京城中首屈一指的高门大宅,不过此时都到城外迎接那个比自己还要老不死的老家伙了,家家户户大门紧闭,倒是省去许多他这趟拜访的飞短流长。在一处府邸外停下脚步,他抬头看了眼那块皇帝手书的金字匾额,衣着朴素的“宰相”门房瞧见了这位意料之外的贵客,都有些愣神,不过,今年以前坦坦翁都是出入简单,他们也就没有自作主张地兴师动众——到时候反而会被左仆射大人揪住小辫子,只是毕恭毕敬地上前打了声招呼。桓温笑着点了点头,随口说了几句“老马你那小女儿到底成亲了没啊?要是没有的话,要不要我帮你从门下省绑架个年轻人?”之类的熟络话,把姓马的张府老门房给乐坏了。桓温对这座府邸比自家的还要熟门熟路,都不用别人领路,径直走到了首辅大人的书房,也不敲门,跨过门槛。正习惯性站着捧书阅读的张巨鹿斜瞥了眼,没有说话。桓温把从礼部那儿顺手牵羊弄来的那壶御赐美酒搁在书桌上,坐在书屋内唯一的椅子上,说道:“还真是‘蝉噪林逾静’了。”
两个老人是至交好友,用坦坦翁的话说那就是你碧眼儿撅起屁股老子就知道要拉什么屎了。张巨鹿很快心领神会,平淡地道:“这可不是什么蝉噪,齐阳龙入京,是走阳关大道,更是蛟龙入海。”
桓温冷哼一声,随手捡起书桌上的几份疏策,顿时心一沉,问道:“你真要大动那北地勋贵一手操持的漕运和被京城里那拨春秋新贵视为命根子的盐政?加上前几日你在朝堂上提出要定下兵部左右侍郎按期巡视边关的规矩,好嘛,朝廷两个读书人扎堆的大本营,还有以顾剑棠为首的地方将领,再加上你的削藩,这四头庞然大物,一个没落下,你碧眼儿是嫌仇家少?”
张巨鹿头也不抬,说道:“你算少了一个,我还要大力整治胥吏之弊,天下寒士进阶之后,并不能一劳永逸,依旧要讲规矩才行。”
桓温喃喃道:“疯了疯了。”
张巨鹿收起手中书籍,一丝不苟地放回书柜原位,这位身材高大的本朝首辅站在阴影中,缓缓说道:“我们离阳不是当年偏安江左的大楚,不管西楚余孽何时熄灭,朝廷将东南富庶之地的粮食和物资源源不断运输到京城,本就是需要百年经营的国之大计,何况边疆战事马上到来,已成燃眉之急。我当年提出海运押粮一事,事实证明并不可行,风险太大,永徽末年那支船队的失踪,到现在还不知道到底是遇上海难还是给人劫走。这条运河有着刮尽东南膏腴的恶语,但也说明了它对朝廷的重要性。我当初定下的方略,确实是以东南赋税养北辽甲兵,顺带着逼迫西楚谋反,甚至运河沿途的百姓年年为争河水而激起民变,我也刻意不去弹压,但是这几年,出自龙兴之地的北方勋贵手握一国命脉而获利却不自知,行事越来越猖獗,永徽六年还有九百万石的漕粮入京,后来年年递减,如今竟然已经锐减至不足八百万石,去哪里了?就算任由草寇马贼大摇大摆背走粮食,他们能拿走多少?朝廷为了安抚那些所谓的开国功勋,不惜专门设置正二品官职的漕运官,下辖包括漕粮转运司、发送司在内八个主官都在五品以上的养老官衙,若是他们能够安安分分捞银子也就罢了,可如今西楚复国,他们竟然胆敢以漕粮北送尚未结束为借口,连兵部尚书卢白颉的调兵令都敢拿出所谓的祖制强硬驳回,我不去动漕政,谁来下手?到时候难道要北边将士饿着肚子去跟北莽作战?难不成要为国赴死的甲士吃口粮食填饱肚子还要看人脸色,甚至求爷爷告奶奶去求那些从不把户部放在眼里的漕运官员?”
桓温叹了口气,抖了抖手上一封折子:“那这盐政?谁赚钱不是赚,本来就是要一块吃进外人嘴里的肥肉,你就非要去虎口拔牙?”
张巨鹿冷笑道:“死水臭,活水清。盐印颁发的权力给他们捏在手里十几年,赚到了子孙后代十辈子都花不完的钱,朝廷的犒赏还不够丰厚?天大的军功也该赏赐到头,是时候换一拨人坐庄日进斗金了!”
桓温问道:“你是打算送给自诩两袖清风肩挑明月的江南世族豪门?”
张巨鹿点头道:“不这样,他们岂会真心实意为朝廷出力?否则朝廷跟西楚缠斗个几十年,他们也能优哉游哉赏他们的几十年风花雪月,豪阀陋习一向如此。能让他们主动低头的就两样东西:官帽子,钱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