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斜谷扯了扯嘴角,阴沉地道:“呦,小子还真喘上了?老夫原先只当闹着玩,既然你不识趣,老夫正好借这个机会给天下剑客正名。没了王仙芝,天下第一怎么也该轮到用剑之人了。”
徐凤年淡然道:“跟王仙芝一战过后,小有心得,悟出三招,前辈扛得下,别说把扶乩和蜀道双手奉上,就是这座武库,也是你的了。”
说完这句话,徐凤年抬起手,潜伏在隐秘处的王府高手死士都开始迅速撤退,那痴然婢女更是被人当场带走,直接丢到了听潮湖对岸。
隋斜谷闭目养神,安静等待。
徐渭熊没有动,只是单手托着腮帮,脑袋倾斜,抬头凝视那个高高在上的弟弟,嘴角微微翘起。似乎真的再也没办法像以前那样揍他了啊。
雄风起于青萍之末。
听潮湖边有一片芦苇荡,秋芦已经灰白,茎秆斜倒,丛丛簇拥的毛茸苇叶逐渐凋零。
风渐起,飞絮生。
若有人近观,更可以看见择水而生的中空芦苇茎秆开始寸寸断裂,杂乱无章。
这一片秋末的芦苇荡,飞絮如飞雪。
与之同时,位于清凉山山腰的这座听潮湖,原先安静祥和的绿水镜面支离破碎,像是无数锤子在不知疲倦地敲击这面水镜,偶有锦鲤跃出水面,顿成齑粉。
色彩浓艳的湖心木亭开始出现无数道斑驳裂痕,湖心路径上的两排槐柳也开始传出一阵阵沉闷的崩裂之声。
最终,在听潮阁脚下的这一岸也被殃及,水边至徐凤年脚下的空地,都爬满了转瞬即逝又刹那而生的气流纹路,但是这股暗流有意无意绕过了隋斜谷和徐渭熊两人。不过两人的情形又有不同,徐渭熊那边是自行绕过,老人是如江心砥石,强横地撞开了洪流。
徐凤年盘膝而“坐”,俯视着纹丝不动的隋斜谷。
两人对于剑的领悟,不论剑招还是剑意,都是当代世上最拔尖的人物,徐凤年也曾数次照葫芦画瓢,按照当初李淳罡在大雪坪之巅的剑来之势,声势浩大地借剑,动辄百剑。然而徐凤年心知肚明,这种大规模的起剑势,对付寻常武人,既好看又实用,因为剑气即便分摊,威力也极为可观,可一旦遇上隋斜谷这样旗鼓相当或者相差毫厘的对手,从来没有人会如此挥霍精气神。就像在武帝城东海海面之上,数十载后,李淳罡与王仙芝再度相逢,羊皮裘老头的那股磅礴剑流,看似散乱,一股脑砸向王仙芝,实则是一剑衔接一剑,剑气紧密相接。徐凤年此时造势于听潮湖,就反其道行之,虽是率先出手,却并非我出招你出招,而是把主动送给隋斜谷,这倒是颇有主人迎客的架势——我端出一大桌子足可称为丰盛的饭菜酒水了,你吃不吃得下,那就得看你的胃口够不够大了!
这一招,既蕴含李淳罡的剑来之意,也有薛宋官在雨巷中的胡笳拍子,更有邓太阿的雷池精髓,也夹杂有龙树僧人的几分禅意。
被画地为牢的隋斜谷只要出手,就要牵一发而动全身,跟这座小天地为敌。隋斜谷是为自己的剑术正名也好,是为天下剑客正名也罢,都要先走出这座类似佛家小千世界的牢笼。
就在隋斜谷即将出手的瞬间,徐凤年转头看了眼徐渭熊,笑了笑,然后高高抛起一颗棋子,缓慢而随意。
两条长眉如白龙之须的隋斜谷,陷阵前后魁梧的身形始终不动如山。这种举动,既是百年阅历积淀下来的谨慎,也是敢与李淳罡、王仙芝先后两位世间第一人叫板的自负,若是加上正在较劲的徐凤年,江湖百年间的三位魁首,都给他挑衅了一遍。当初李淳罡从斩魔台反身,心境受损,隋斜谷并未乘人之危,所问依旧是那最强手,正是李淳罡将剑术造诣拔高到极致的两袖青蛇。之后的王仙芝,正值武道巅峰,怎么过招都是最强手,只可惜当时是于新郎接下了最后半剑,缘于王仙芝一心要把最后一战交给远在西北的徐凤年,但从当时绿袍儿旁听的那场谈话中可以看出,王仙芝必然不是隋斜谷可以一战胜之的。这趟进入北凉,隋斜谷当然不是为了给谁卖命,想着在凉莽大战中冲锋杀敌,更多的还是徐凤年这个人,让这位视富贵功名如浮云的吃剑老者想要一较高下。隋斜谷大概确定徐凤年原先仰仗的高树露体魄已经烟消云散,那么两人过招,就只能是一场shā • rén无须见血的“意气之争”,这有些类似春帖草堂旧主最擅长的“纸上谈兵”。只不过当今天下,隋斜谷相信如自己这般敢去跟徐凤年一门心思文斗的“蠢货”,撑死了一只手的数目。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就在徐凤年跟老人敌对之时,吴六鼎和翠花联袂领衔的吴家百骑也进入了凉州城,来到清凉山,进入王府后一路畅通无阻,弃马步行的百余人走到两大高手对峙的听潮湖另一岸。这些背负长剑的枯剑士一字排开,除去吊儿郎当的年轻剑冠和心平气和的女子剑侍,九十多人的气机流转都被牵引,古井无波的心境或多或少开始出现涟漪。观棋之人哪怕不语棋,也难免会设身处地思考棋路,观剑之人更是如此,于是心神难免就会被影响。九十多名剑士,大多面容枯寂,哪怕面对听潮阁下那场生平罕见的巅峰对决,也没谁流露出震惊的神情。吴家家谱开篇即有箴言,心死如灰剑始活,说到底,就是剑重于人,忘我而记剑,唯有如此,剑才能通玄入神。吴家推崇“两握剑”,一种握剑是如痴情种遇到爱人,握有一剑之后,自此矢志不渝,殉剑如殉情,不可视手中剑为奴婢;另一种是如子孙敬重先祖,注重剑道的香火传承,时常怀想握有此剑的先辈剑客如何处世。
吴六鼎蹲坐在湖边,负有素王剑的翠花站在他身后,剑冠两侧分别有一位四十岁左右的男子。其中一个姓竺,阴气森森,见之如白日见鬼,另外一个老人在衬托之下,哪怕不苟言笑,也给人感觉要慈眉善目许多。老人所背之剑极细极长,剑宽不及寻常剑的一半,剑长却有两把常剑的长度。老人身材矮小,长剑几乎与人等高。这两人便是在高手如云的吴家剑冢也分量极重。被吴六鼎私下称为“竺魔头”的男子曾是邓太阿的死敌,两人曾经都是在剑山上苟延残喘的弃子,从孩童到少年时代一直相依为命,不知为何最终反目成仇。绰号“娶剑老爷爷”的赫连武痴,是剑冢为数不多的北莽剑客,吴家私生子邓太阿当年出冢一战的对手正是此人。不论shā • rén剑术的高低,仅就对剑道的独到见解而言,赫连老人更是被吴家老祖宗赞誉为无人可以比肩。
竺姓男子双手环胸,阴恻恻地道:“什么天下第一,只要卸去那些钉子,连我都有机会宰掉他。”
吴六鼎虽说对徐凤年没有什么好观感,但对人对事一向不偏不倚,加上他对在剑冢内数次大开杀戒的竺魔头一直深恶痛绝,如果不是此獠离开吴家是生米煮成熟饭的既定事实,他就算死缠烂打也要求着老祖宗改变主意,千万不能放虎归山,他和翠花都不信六十颗捆蛟钉就能困住此人。因此,吴六鼎针锋相对地冷笑道:“别忘了此时的徐凤年是没了高树露体魄的徐凤年,实力早已大打折扣。若是王仙芝没死,你敢在武帝城说这种话?”
那魔头讥讽地笑道:“王老怪死没死,我都不会说自己能胜过他,但既然那徐凤年被打回原形,只是个名不副实的天下第一人,我为何说不得、杀不得?身为吴家剑冠,连这点胆识都没有,看来江湖注定要一代不如一代,吴家剑冢也不能例外啊。”
吴六鼎气得瞪眼,正要说话间,只听翠花轻轻开口道:“竺煌,三日后,决定素王归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