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我娘以前指着一个上山烧香只为了偷看我爹的妇人,说她是‘女人颧骨高,杀夫不用刀’,笨南北,你觉得我颧骨高不高?”
“我也没认真看过别的女人颧骨是高是低啊,东西你的应该不高吧?”
“啧啧,也对,上次在武平郡大街上,你的眼珠子都快掉到那妇人的胸脯里了,哪里顾得上她的脸蛋。”
“阿弥陀佛……东西,这件事你都说了八十多遍了。我其实就是无意间瞥了那位女施主一眼啊,真的是一眼过后就忘了,千真万确,出家人不打诳语!”
“最烦你们这些光头成天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地念叨了!笨南北,我问你,以前我听咱家邻居那个方丈的弟子的弟子,就是那个老光头师父的大光头弟子的小光头弟子说过,什么一百劫诵念观世音,还不如顷刻诵念地藏菩萨,而一大劫诵念地藏菩萨,又不如一声诵念阿弥陀佛,真的是这样吗?”
“东西,我这不是还没成佛嘛,不知道啊。”
“那你告诉我,如果有人跟你问这个佛法,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这样的话,我只说我心中所想。我会说阿弥陀佛已是觉圆果满,超诸地位,而菩萨未属佛地,果未圆满,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分别诵念两者所获功德便会悬殊。师父说过,修佛不是官场修行,不讲究靠山大小,而在于自在观观自在,自然自在。如来佛佛如来,如见如来。”
“这不等于没讲吗?”
“哈。”
两禅寺有两禅,南北小和尚只有一禅。
佛门讲求三皈依: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但是吴南北觉得自己多了一个皈依。
南北皈依东西。她在哪儿,哪儿便是他的佛土。然后他有些愧疚,东西都好久没有买胭脂了。小和尚摸了摸自己的光头,愁眉苦脸,轻轻叹息,自己大概是真的成不了世人眼中的佛了。
典雄畜望着那座风景旖旎的苗寨:梯田顺着山势向上蔓延,山脚绿水如一条绸带飘过,吊脚楼密布,很难想象这是中原文人嘴中蛮瘴之地该有的风情。只不过典雄畜是个大老粗,何况一路南下,可不是赏景来的,这样与世隔绝的寨子见了也有好几十个,其中不少都在麾下亲校的刀弩下成了废墟。典雄畜回头看了眼身后这支始终保持缄默的军伍,咧嘴一笑,露出煞风景的满嘴黄牙,收回视线,又小心翼翼地打量了一眼就站在身边的那位将军。当今世上,功勋卓著的武将无数,北凉军中更是多如牛毛,但在他老典心目中,只有两人当得上“将军”称呼——大将军徐骁已经去世,活着的就只剩下身边这位。至于顾剑棠、卢升象等人,也就凑合,阎震春、杨慎杏这些老头子就更不入流了。典雄畜收回思绪,没有出声发号施令。出蜀以来,六十多人养出了足够的默契,早就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再说了,不说傅涛、王讲武、呼延猱猱三个实打实的高品武将,就没谁真是寻常士卒,随手拎出一个都是西蜀道官场上不容小觑的角色。出蜀之前也不乏一些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刺儿头,性子那叫一个桀骜难驯,还不是一样被驯得心服口服,比小媳妇还乖巧听话?一路行来,从最初的相互猜忌相互轻视,到最终人人身先士卒,人人见血带伤,相互视为可以换命的袍泽,看上去很匪夷所思,但典雄畜一点都不奇怪,因为这就是自己跟随之人的无敌所在。那人的治军之策向来简单至极,无非是将将和将兵两种。他入蜀未久,并没有四处收买人心笼络关系,就是拉着这帮被他私下说成“还没有病入膏肓”的青壮将校来到兵荒马乱的旧南诏境内收割人头,并亲手教他们如何shā • rén,最后才是要他们有空就自己去捉摸日后如何带兵shā • rén。典雄畜跟随他多年,照理说,道理都懂,便是他亲手撰写的兵书也能硬着头皮背诵出几千字,可跟其他麾下嫡系一模一样,知道怎么做,就是做不好。典雄畜有时候跟韦夫子喝酒聊天,后者就喜欢神神道道说些高深莫测的言语,久而久之,典雄畜也就懒得去想了,反正只认准一点,跟着将军陷阵杀敌,己方只会毫无悬念地赢下战役,差别只是战果大小。大概是察觉到被典雄畜盯着瞧了半天,那人转过头,投来问询目光。如今是西蜀道步军统帅兼任巴州将军的典雄畜嘿嘿笑着,问道:“将军,那姓苏的小子好歹也是西蜀先帝的龙子龙孙,身边肯定有高手护驾,要不到时候让我出手过过瘾?”
那人笑了笑,既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典雄畜顿时有些赧颜,知道这份念想肯定是泡汤了,而且他也毫无继续恳求的胆量,将军向来如此,他定下的规矩,天王老子也别想打破。这趟练兵,将军除了“将兵”于他们这些临时摇身一变成为卒子的家伙,不论战局优劣,从未出手过。不过话说回来,如果将军乐意出手,还有那帮家伙啥事情?想到这里,典雄畜心中就有些愤懑:你姓徐的且不说那个从王仙芝手中抢到的“天下第一”有多大水分,真要你抵挡北莽铁蹄南下,能行?典雄畜似乎忘了,如果当初有人告诉他那个绣花枕头的世子殿下能够成为武评高手,他宁愿相信自己是个会生崽儿的娘们儿。在世子殿下去武当山“修行”的时候,他也好,夫子韦甫诚也罢,还有一干北凉将领,都曾调侃过,十有bā • jiǔ是这小子看上山上的某位貌美道姑了,练刀不过是个不太高明的幌子。
安夷将军傅涛、昭烈将军王讲武、蜀州副将呼延猱猱,三人的绰号分别是“驸马爷”“傻公子”和“食虎儿”,三人秉性迥异,但无一例外都对那位沉默寡言的男人心服口服。王讲武出身高门大族,闲暇时能与那人畅所欲言,说藏书说金石说训诂,武痴呼延猱猱能与那人聊武学,这都不奇怪,可傅涛是出了名的性情孤僻,竟也能跟那人相谈甚欢。典雄畜反正是见怪不怪了,将军这辈子好像就没打过什么败仗,沙场上,离阳朝野皆知军功;情场上,还不是一样才到西蜀道就让那胭脂评美人谢谢一见倾心?至于官场上,连当今皇帝陛下都对将军推崇备至,一进京就让将军当了兵部尚书,当下兵部双卢,卢白颉和卢升象都只是侍郎,怎么跟自己将军比?
那座依山傍水的苗寨内的人看到这支军伍悍然闯入时,几乎是第一时间都自知身陷死境。这些本该属于与世隔绝的生苗,竟然有人不知从何处拿出了刀剑兵甲。这些持械者大多上了年纪,在他们年轻时恰巧发生过那场让中原大地生灵涂炭的春秋战事。许多孩子和年轻妇人都蒙在鼓中,不知为何父辈和丈夫手上突然就多出了那些亮闪闪的兵器,一些白发苍苍的老苗人还披上了锈迹斑斑的甲胄。如果不是这场变故,前者估计一辈子都不知道寨子中藏着这个秘密。
寨子毕竟不是那种见惯狼烟听惯马蹄的戍堡军镇,在这股横空出世的西蜀精锐面前全无招架之力。在这支队伍出现在山寨脚下之前,一些个劳作归来的苗人就给弓弩当场射杀,弩箭不是透胸而过便是穿颅而过,几乎都是一个照面就死,撑死了也是背转过身,甚至还来不及拉开步子。最可怕的地方在于,那些甲士shā • rén前后都不说话,射死苗人之后,出弩之人也仅是从尸体上默默拔出弩箭,放回箭囊。这中间有一对年轻情侣模样的苗人在河边卿卿我我,那年轻男子是这座寨子中身手矫捷的好手,曾经徒手跟一头猛虎搏斗过,但是当看到其中一名高大甲士抬起弓弩后,哪怕嗅觉敏锐的他已经作势扑倒苗族女子以躲避弩箭,可那根弩箭似乎早有预料,一箭双雕,竟直接将男女的额头一气射穿,让他们殉情而亡。
这帮shā • rén不眨眼的魔头开始不急不缓地登山入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