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称呼为“袁疯子”的年轻刀客咧嘴一笑,露出一嘴寒意森森的雪白牙齿,朝身边的女子摆了摆下巴:“还讲究个屁啊,你妹子这回差点一把火烧了蓟州雁堡!顾西山,你家是卖醋的吧?这么大一个醋坛子,她这么一闹,整个两辽都闻到醋味了。”
那女子笑着不说话。
顾西山哈哈大笑道:“你就知足吧你!换作任何一个男的胆敢这么做,那玩意儿还不得被割了下酒?别说是雁堡的女子,就是公主郡主,她也能上去就扇两耳光。这次她在雁堡不过是给人脸色看,你小子就烧高香吧!”
腰间佩刀正是天下第一名刀南华刀的年轻人正想说话,不过眼角余光瞥见前头的高大男子的背影,还是作罢了。
他再没心没肺和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当着这个老丈人的面说自己未过门媳妇的不是。
顾西山瞪眼问道:“袁庭山,你真是空手来的?!”
如今已将大半蓟北势力收入囊中的年轻人笑道:“刚砍下六百多颗北蛮子的脑袋,你要?回头我让人捎给你?”
顾西山有些艳羡,低声问道:“袁庭山,要不我跟你去蓟州?咱们这边都多少年了还是没仗可打,你那边好像生意红火得很,我去给你当个都尉都成。”
在两辽和蓟州都炙手可热的袁庭山不屑地道:“都尉?甭想了,马夫干不干?”
顾西山骂骂咧咧。
顾东海一笑置之。对袁庭山这个板上钉钉的妹夫,他一向和和气气,从不摆什么名将之后的大架子,更没有流露过半点顶尖勋贵子弟轻视江湖草莽的眼神。相反,这次雁堡认袁庭山这个女婿,还是他亲自牵线搭桥,否则雁堡再如何是蓟州豪强,也不敢不知死活地跟他们顾家掰腕子。虽说他们爹从没有口头承认袁庭山是他的义子或女婿,但是两次进京都带上了袁庭山,足以向京城和两辽说明一切。
顾剑棠突然喊了一声袁庭山,后者赶忙拍马跟上。
兄妹三人都有意识地放缓马蹄。
顾剑棠平淡地道:“你递了一份折子去太安城。”
袁庭山的嘴唇死死地抿起,没有解释什么。
顾剑棠的语气依旧不带一丝情感波动:“北湖嫁给你后,就不是顾家人了。”
袁庭山如遭雷击,但是依旧不愿低头,沉声道:“大将军,你放心,我养得起她!”
顾剑棠的嘴角似乎泛起一个冷笑,袁庭山勒住了缰绳,猛然停马。
除了打定主意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顾北湖跟着停下外,一头雾水的顾东海、顾西山都继续跟随顾剑棠前往那座戍堡。
顾北湖小心翼翼地问道:“怎么了,你惹我爹不高兴了?”
袁庭山龇牙咧嘴,一副很头疼的模样。他带来的那拨骑卒也识趣地停在路边。
袁庭山揉了揉下巴,说道:“你爹真有意思,明明是最想吃掉那二十几万北莽大军的人,偏偏就是要做一尊石佛。我那份折子递出去后,对你爹有百利而无一害,你爹还是不答应!老子就想不通了,当这个大柱国有啥滋味!”
顾北湖震惊地道:“你那折子不是跟兵部请功的?”
袁庭山歪头吐了一口唾沫:“几百颗蛮子脑袋算个屁的军功,说出去老子都嫌寒碜!老子要做也是做大买卖,这回是帮着赵家皇帝杀一个人,他一颗脑袋值得上北蛮子几十万!”
顾北湖愕然。
顾剑棠回头看了眼南方,眼神复杂晦暗。
太安城温暖如春的御书房内,赵家天子走到书房中间,蹲下身,亲自用钳子拨了拨火盆里的炭火。一旁贴身伺候皇帝的司礼监掌印宋堂禄弓腰小跑,他的碎步寂静无声,如灵猫步行,但是可以看出这位韩生宣接班人的战战兢兢。赵家天子手中握有一份折子,宋堂禄对此一清二楚,是蓟北当红人物袁庭山用五百里加急送来的。至于密折上头写了什么,以前韩生宣担任掌印太监的时候,可以先行浏览再斟酌是否需要递交皇帝以及是否需要转交兵部,可是如今皇宫内设置了起居郎,这一手让哪怕大红大紫的宋堂禄也从不去沾碰密折。赵家天子拎着那封密折,放在熊熊燃烧的炭火上,只是才点燃一角,就犹豫了一下,缩回手,敲了敲火盆边缘,熄灭了火苗。
御书房内有四五位岁数都不大的起居郎,他们埋首书案下笔如飞,丝毫不像是察觉了这边诡异的光景。
炭火映照着赵家天子苍白的脸色。
一名得以披鲜红蟒袍的大太监在屋外轻声说道:“陛下,国子监右祭酒晋兰亭求见。”
赵家天子的手臂悬在空中,陷入沉思,似乎没有听到那个不轻不重恰到好处的嗓音。
宋堂禄屏气弯腰,也不敢说话,但是一只手伸到背后,朝并没有掩门的屋外轻轻摆了摆。
那个一样弯腰低头的大太监照理说看不到司礼监掌印的细微动作,但马上就开始后撤。
赵家天子缓缓回神,淡然道:“准了。”
宋堂禄轻声道:“陛下。”
赵家天子低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很快宋堂禄就悄无声息地搬来一个小巧的绣墩子,赵家天子就这么坐在火盆前,那封密折就搁在正黄龙袍的前襟上,恰好放在了一条锦绣坐团龙上。团龙张牙舞爪,气势惊人。
蓄有美须的晋兰亭跨过门槛,正要跪拜,赵家天子轻声说道:“免了。”
赵家天子伸出手,宋堂禄赶忙又搬来一个墩子,受宠若惊的晋兰亭谢恩后小心坐下。
赵家天子看了眼这位出身北凉的读书人,眉宇间的阴霾淡了几分,和颜悦色地道:“三郎有事启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