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这一切,对于龙虎山山脚小道观内那个喜欢清净的老道士来说,反而是一桩好事。
姓赵的老道士一直是个不可理喻的怪人,出身天师府嫡系,才华横溢,能与齐玄帧论道,能与李淳罡比剑,能与轩辕大磐比气力,天赋分明比那位已经飞升的龙虎山掌教赵希翼还要高出一筹,但当时为了不当那殊荣无双的羽衣卿相,愣是逃下山去隐姓埋名浪迹江湖了,这一走就是很多年。返山后也不住在天师府,就在山脚破败道观混吃等死。前几年更是冒天下之大不韪收了人屠的小儿子做徒弟,若非当时龙虎山道教祖庭的地位仍然不可撼动,朝野上下的口水都能淹死这脑子拎不清的老道人。
赵希抟在总算好不容易修缮过的寺观内外逛荡,去青龙溪边发了会儿呆,似乎记起什么,跑去弯腰系紧了些那张竹筏的绳索,然后蹲着看溪水,很是萧索啊。起身后抖了抖袍子,回到寺观,又去那小子住的屋子床边坐了会儿,坐了半天还是不知道该干什么,实在是无事可做,就又去那口井边坐着。曾经骗那徒弟这口井通向北凉,跟他家是连着的,结果这痴儿每逢有山楂可摘,就会撅起屁股往井口里丢,自己也不舍得吃,算是都送给他那个哥哥了。他这个当师父的想偷几颗骗几颗尝尝,那都绝对不行的。
赵希抟坐在井边,怔怔出神。
老人当然不喜欢那个差点马踏龙虎山的人屠,但这不耽误老道士打心眼里喜欢人屠的两个儿子。
徒弟黄蛮儿不去说,就跟他晚年得子差不多,不是儿子胜似儿子。
他对那个世子殿下印象一直不坏。第一次去北凉王府,跟那只满身心眼的小狐狸斗法,很有意思。但那也是不讨厌,真正喜欢起来,还是后来年轻世子来龙虎山,面对自己那郑重其事的一揖。
这个世道,门阀林立,真的不缺世家千金子,而越是一帆风顺的天之骄子,越难知晓去愧疚和感激,从不愿说对不起和感谢这五个字,比起随手一掷千金,前者艰辛了无数。山上天师府那些晚辈,不正是如此吗?依仗着父辈挣来的高度,自幼活在山上,哪里知道山下讨生活的不易。殊不知所有的高位,甚至包括那张龙椅,每一位开创家业的先祖,无一例外都是泥腿子啊。
老道士叹息一声,突然之间,老人眼皮子不停轻抖起来,心口更是剧烈一颤!
老人脸色大变,迅速掐指,脸色越来越苍白,猛然起身,又颓然坐回。
自欺欺人的赵希抟对着井口怒吼道:“徐凤年,你要是这次护不住黄蛮儿,贫道这辈子还能活几天,就在你家门口骂街几天!”
老道士骂着骂着,莫名其妙笑了起来。
笑声中,有些一生不曾登顶有负祖辈期望的悲怆,更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豁达洒脱。
赵希抟缓缓站起身,走向自己的屋子。
南朝西京那栋摆有一口有蛟龙蛰眠大缸的隐蔽小楼,楼内那些见惯天底下最奇异怪事的隐士,尽哗然。
很快老妇人和北莽帝师就被惊动,第一时间赶到小楼。
老妪视线中,缸内象征北凉版图的方位,平整如镜的水面,如同被利器割裂出了一条经久不散的“水沟”。
老妪经过初期的震惊,然后嘴角泛起冷笑,“一只钩,钓起两条鱼吗?”
老妪盯着水面,轻声问道:“除了剑气近和铜人师祖,还能不能调些高手过去?武力稍逊一筹的,也可以。”
太平令摇头惋惜道:“不可能,距离最近的洪敬岩也来不及。至于实力差上一截的,就算去十几二十个也没用,何况南朝边境也抽调不出,大多都已经在南院大王身边了。”
老妪问道:“会不会有偷鸡不成蚀把米的可能?”
太平令淡然道:“铜人彻底拦住徐凤年,很难。但是拖延他的脚步,给黄青赢得那迫使徐龙象遭受天谴的时间,应该不难。南朝所有练气士都已准备就绪,届时会添一把火。”
老妪点了点头。
这就足矣。
老妪猛然后退一步,但很快踏回那一步。缸中,有一物破开水面。
龙抬头!它死死盯住那条线。
又见江南又见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