翔符元年末,黄帝赵惇巡边回京。御史台和六科给事中联名弹劾一人。
离阳首辅张巨鹿下诏狱,朝廷公布天下十大罪。皇帝下旨,诛九族。
太安城从来不缺热闹,但是很多热闹很难凑,一旦遇上可以凑上一凑的热闹,那就会人人不甘落后。
时下就有传言接替晋三郎的国子监新任右祭酒要开课讲武,那么到底是纸上谈兵还是真有满腹韬略,是驴子是骡子拉出来遛一遛就知道了,绝大部分人还是奔着看笑话去的。
现任礼部侍郎的晋兰亭在国子监中颇有口碑,不但在任职期间为国子监争取到了诸多朝廷恩赐,还创办了京城内最负盛名的诗社,与社中七名才子并称“太安八俊”,一举囊括了新科一甲三名:状元李吉甫、榜眼高亭树和榜眼吴从先。其中有“诗鬼”美誉的高亭树在一次饮宴聚会上,做出了脍炙人口的《醉八仙》,一下子就让在座八人一夜间名动天下。在京城正当红的八位俊彦虽然出身迥异,有天壤之别,却经常诗歌唱和,尽显士子清流的风流倜傥。明眼人都看得出八俊之首的晋三郎虽说在中枢阁臣们那边不是很讨喜,但是他一点一点凝聚起来的“气势”,已经不容小觑。
一个叫孙寅的门下省小卒子破格补上右祭酒的清贵空缺,就显得格外突兀且无礼。更奇怪的是此人并没有传出有什么结实的靠山,所以孙寅的横冲直撞,跟地方官员许拱入朝出任兵部侍郎,加上还有陈望的一步登天,就成了祥符元年尾巴上的京城官场“三大惊奇”,十分惹眼。而有姑幕许氏身份的许拱毕竟之前就有龙骧将军的底子,陈望陈少保则有太子侍讲和考功司郎中的双重铺垫,这衬托得孙寅越发奇了又怪。
何况孙寅狂妄至极,公开扬言自己要讲的内容会是一场大演武,他将作为攻方,手中拥有两支兵力,北莽百万铁骑,和广陵道的西楚复国余孽。
所有听课之人都属于守方阵营,有朝廷新封骠毅大将军的南征主帅卢升象所率大军,有大柱国顾剑棠的两辽防线,有所有参与靖难的藩王势力,最后当然还有那支被中原刻意遗忘多年的北凉铁骑。
这场可谓前无古人的唇枪舌剑言语交锋,光是参与旁听的国子监学子便浩浩荡荡去了六千人之多,其实大多数人注定都听不到新祭酒在说什么,不过不用担心,很快就会有人从前头传递消息到后方,层层递进,如一道道波澜。赶早占地的学子都是席地而坐,稍后的就只能站着,再后边就得踮起脚尖伸长脖子,之后就需要站在板凳椅子上了。不过最前方距离那孙狂徒不远的最佳位置,倒是摆放有许多简易却厚实的蒲团,有三十余张,那些有资格坐蒲团的贵客当真算是尊贵得无以复加!
其中为首之人,正是那位三十年来离阳朝廷的第一位宰相,中书省主官齐阳龙。中书令左手边是执掌门下省的坦坦翁桓温,右手是没能在权力变迁中接任白虢礼部尚书的“失意人”,继续执掌国子监的理学宗师姚白峰,还有从清水衙门礼部转去实权户部的白虢。更有时值隆冬时节却尤为春风得意的某位皇亲国戚,嗯,就是那位借着佳婿的光,大摇大摆撞入京城视野的柴郡王。
这场漫长的讲武从午时一直进行到黄昏,都还没有收官的迹象,但是没有一人退场,甚至不断有新面孔拥入,人山人海。
其间更有监国天下的太子殿下携手太子妃,悄然半途加入。
很快又有老吏部尚书、新中书省辅臣赵右龄不掩身份地破开人流,参与其中,坐在了一张临时新增的蒲团上。
相较赵右龄,由翰林院掌院升任吏部尚书的储相殷茂春就要含蓄低调许多,轻车简从到了国子监,跟年纪轻轻到令人瞠目的门下省左散骑常侍陈望并肩而立,既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但这两位足可称为中枢重臣的大人物,一个外廷首官的正二品,一个清贵无双的正三品,这一站就足足站了两个时辰。因为他们站在极其靠后的位置,又没有扈从护驾,更没有身穿朱紫官服,加上左右前后都是寒窗苦读圣贤书的国子监普通学子,没有谁知道自己近在咫尺的地方就杵着这么两位当朝大佬,只把他们当作了寻常的太安城儒士。
国子监持续喧嚣热闹,成为京城上上下下的热议焦点,国子监外的酒肆茶坊更是人满为患,等着那场辩论结局的水落石出。
不断有士子书生跑到街上大声汇报“即时战况”。
然而在几乎人去楼空的翰林院,出现了两张风尘仆仆的老面孔。一位是郁郁不得志潦倒多年的元先生,另外一位让当值官员差点忍不住当面翻起白眼。以前宋家两夫子称霸文坛的时候,那官员得人前人后都竖拇指夸赞一声好一位宋家雏凤,现在嘛,两位夫子都死了不说,还谈不上有啥哀荣,谁不知道风光无限的宋家是肯定没机会东山再起了?没毛的雏凤不如鸡,谁还乐意把你贬至贫寒地方当个小县尉的宋恪礼当棵葱?这样的冷灶要是还能烧成,老子就把灶灰全吃了!
这名从七品清流官员倒是没太过拿捏架子给脸色,终究先前出门访亲的元朴元黄门还在翰林院挂着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没必要为了一个宋恪礼损了多年八面玲珑点滴积攒下来的功德。
元朴,或者说离阳帝师元本溪在自己屋内落座后,半寸舌的口齿自然含糊不清,“不去国子监看一看?那里是你宋家的兴起之地。”
跟随元先生结伴走过大江南北的宋恪礼摇摇头,平静道:“旧地重游无济于事。”
元本溪沉默片刻,缓缓道:“陈望,孙寅,以后就是你的政敌了。他们不论事功学问,都不输你。不过这两人率先由暗转明,这是你最大的劣势,也是你唯一的优势。”
宋恪礼点点头。
暮色中,相距翰林院不远的赵家瓮尚书省衙门,一名紫髯碧眼的高大老人独自走到御街上,站在这条天底下最雄伟宽阔的街道中央,背对皇城大门,望向南方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