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凤年在外城内城交界处的城门口停下身形,不仅双袖,整件袍子都纳风雨而鼓荡,肆意飘摇,似乎是以此抵消掉了拓跋菩萨的拳罡,未曾伤及体魄。
拓跋菩萨的嗓音分明不大,但是内外城所有人都耳膜震动,字字入耳,便是遮住耳朵也徒劳,耳畔依旧响如撞钟。
一抹白光从烂陀山狂奔而来,在城外刚好听到拓跋菩萨这番话,正是六珠菩萨的她脸色苍白。她一路行来,一刻都不敢耽搁,竟是只换了两口气。此时猛然站定,一把剑从手中高高抛出。她本想交到那个西域夜幕上亮如萤火大星的年轻男人手中,只是她已是强弩之末,一剑丢出后根本驾驭不住,没能丢到徐凤年身边,而是轨迹扭曲地钉入徐凤年身后的内城墙头之上。至于手上另外那把刀,脸色雪白的她暂时是绝对丢掷不出去了。
徐凤年转头望向那把铸造于大奉王朝的古剑“放声”,怔怔出神。
没来由想起了年少时在梧桐院听过的蝉鸣,以及后来及冠前第一次行走江湖听到的蝉鸣,还有最后一次在师父李义山生前,他拎酒去听潮阁时听到的蝉鸣。
秋风肃杀,高高枝头,寒蝉凄切。
一层境界,世人嫌之嘈杂。
二层境界,世人谓之悲伤。
三层境界,世人敬之高歌。
且放声,给人间!
又有人有天有一次,和自己在一棵树下咧嘴笑着说了一句豪言壮语。
如果有一天当你在江湖上,听说有一个姓温的绝世剑客,不用怀疑,那就是我了!
徐凤年没有取下那柄名剑“放声”,而是高声大笑道:“城中若有人有木剑,请高高举起!”
城中有个叫司马铁荷的女子恰好在收拾家族库房,其中就有几柄年幼时练剑用过的狭长木剑,她听到这个有些熟悉的声音后,下意识就抓起其中一把木剑,高高举起,也不管那个人是否听得到,扯开嗓子喊道:“这里!这里!”
下一刻,木剑如得生命灵性,破开屋顶,脱手飞去。
傻眼的少女喃喃道:“娘亲没有骗我,原来真的是你啊!”
然后少女又有些幽怨:“可是当时瞧着真的不英俊啊。”
徐凤年握住那把木剑,向拓跋菩萨走去。
人间多惆怅,世事不快活。
又有何妨?
吾有快意剑!
徐凤年满脸笑意。
兄弟,你转身离开的江湖,不管你愿意不愿意,我都要替你走上一段。
这一夜这一刻,满城只听到一句话:“拓跋菩萨!我徐凤年有一剑,学自中原剑客温华。这一剑,请你出城!”
他们没听说过什么温华,甚至不知道离阳江湖,但是北凉王徐凤年和北莽军神拓跋菩萨的两个大名却肯定如雷贯耳。
那么如果徐凤年真的一剑迫使拓跋菩萨退出城,那个叫温华的剑客,应该挺了不得的吧?
面对拓跋菩萨,徐凤年握住那柄不起眼的木剑,轻轻抖了一个剑花。这个不知被天下多少剑客用滥的架势,便是未出茅庐,而仅是初次握住三尺青锋的雏鸟剑士也能摆出。但是拓跋菩萨的脸色,比起面对先前气势如虹的壮观四剑都要来得凝重。徐凤年左脚向前踩出半步,右脚随后踏出一步,然后左脚跨出常人两步距离,右脚一步跨出四步路程,以此类推。徐凤年步子越来越大,最后一步已是形同当空长掠,这曾经是太安城守门人柳蒿师当年袭杀白衣洛阳的入城势,只不过木剑还是那把木剑,没有蕴含任何高深的剑意,更没有吐露出什么纵横八荒的剑气。
岿然不动的拓跋菩萨难免流露出几分费解神情。他当然不会认为徐凤年是在做无谓的虚张声势,此人离那战至油尽灯枯的境地还差十万八千里,所以当徐凤年以单手拖剑的姿态奔赴到拓跋菩萨身前一丈时——这也是今夜大战后扬长避短处处吝啬气机的徐凤年,头一回主动贴身搏杀——拓跋菩萨退了,往后倒掠数十丈,视线不在徐凤年身上,反而盯住了那把始终被徐凤年如同骑将拖枪持在手中的简陋木剑。拓跋菩萨在等徐凤年出招,等他真正“起剑”,天底下就没有什么无懈可击的圆满招式,王仙芝也不例外。只不过王老怪体魄之强意气之盛,都曾是当之无愧的世间第一人,王仙芝能用简单一拳捶败所有敌手,那不是招式有多高明,王仙芝也不屑什么花哨招式,就是摆明车马碾压他人。拓跋菩萨不觉得元气大伤的徐凤年拥有这份本钱,否则他就不会在相逢一战后有那么多算计。拓跋菩萨有信心只要徐凤年那一剑递出,自己就能破解,区别只在于需要花掉几分气力。如今离阳、北莽两个江湖,能够让拓跋菩萨不得不避其锋芒的剑,就只有桃花剑神邓太阿的术剑。
徐凤年哪怕把种种剑招融会贯通,化腐朽为神奇,以至臻于剑道巅峰,但终究没有彻底走到李淳罡曾经站过、邓太阿今日站在的位置上。至于说千年以来第一人的吕洞玄,徐凤年要是达到这等神通造化,拓跋菩萨就根本不用来这座西域大城自取其辱了。拓跋菩萨闲庭信步,任由徐凤年拖剑欺身而近,他则一退再退,但是拓跋菩萨的底线很清晰,就是不退出城,在背靠外城门之前,只要徐凤年不出剑,他就不出手,徐凤年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拓跋菩萨耐心等着对手自己揭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