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楚材点了点头,策马离去。
董卓依旧纹丝不动,没有谁能够听到这个胖子的自言自语,他在反复念叨着一个数字:“三十八,三十八……”
虎头城,靠北位置最为巍峨的几栋瞭望高楼箭楼,成了北莽投石车重点针对的目标,而主将刘寄奴所在的那栋楼位置要更加靠后,投石车造成的威胁不足以致命,倒是参与攻城得以邻近城头的那些北莽神箭手,都因自己一箭射中此楼引以为傲,虽然不会计入战功,但是撤出战场后,都会被当作英雄对待。
刘寄奴站在那张搁有虎头城地图的桌子旁边,地图上已经标示出各种战场细节,例如城墙破坏程度,失去床弩的地带,已经经过数次匆忙填砌的危险城垛,等等。刘寄奴盯着城防图的东北一带,在此地,床弩率先尽毁后,最近半旬以来,北莽就在不放弃正北方向攻城力度的同时,着重加大了此处的进攻密度和厚度,大量攻城器械开始从西北转移倾斜到东北。
一名巡城校尉大步走入楼层,大声笑道:“将军,这帮北莽蛮子真是不长记性,今日又死了七百多只‘老鼠’,闷死一小半,等末将带人下去后,都没怎么花力气就宰光了。老规矩,那条地道也给咱们填严实了,而且附近地带,也会有两名穴师和一标骑军日夜盯着。”
刘寄奴点点头,抬头问道:“悬挂在城楼望楼墙外的答雷,已经都用光了?”
答雷是一种中原应付攻城的特殊软帘子,由粗麻紧密编织而成,涂有泥浆防火,对付投石和火箭都有很大功效。虎头城的城墙虽然坚固异常,但是如果没有大量答雷减缓飞石的巨大冲击力,虎头城如今就不是缝缝补补这么轻松了。
一名副将无奈道:“是的,没想到这帮蛮子能弄来那么多投石车,幸好将军早有预备,否则还真悬。而且咱们的水袋也告急了,不光是城门,各段城墙也头疼。水源没有问题,就是牛马牲畜皮毛和内脏胞衣制成的水袋囊子,有些跟不上。那帮蛮子拼了命往城头上泼油,辅以火雨一般的箭矢,真是疯了。好在咱们应付火攻的沾泥扫帚能够重复使用。”
已经两天两夜没怎么合眼的刘寄奴拿起桌上一根箭矢,递给身边一名校尉:“你们都仔细瞧瞧。”
这根从城头取回的箭矢传了一圈。刘寄奴说道:“以前北莽攻城就有这种箭矢,但是不成规模,是这两天才开始大量出现。先前箭矢半数跟北莽精锐骑军的现今配置吻合,以加长箭头追求穿透我北凉甲胄,但是其余半数夹杂有样式陈旧的铜铸箭,以及脱胎于大奉王朝的铁铸箭,清一色的扁平四棱形。现在不一样,更加精致细分,所以连锥箭和铁脊箭都出现了。”
刘寄奴放下那根箭矢:“之所以说这个,是因为联系最近北莽攻城的衔接性,我敢断言北莽是在换气。有点像是江湖高手对决,在北莽展开下一波攻势之前,这会是我们的一个机会,当然,也可能是个陷阱。但不管如何,我们都应该尝试一次。所以这几天我故意让骑军上城头补救,给守城步卒喘息的同时,就是要让我们的骑军出其不意,主动出城。”
一名负责城门守卫,前两天脑袋上给北莽蛮子开了瓢的校尉问道:“需不需要咱们城头步卒配合一下,打得再凶一点?”
刘寄奴摇头道:“不用,以防画蛇添足。”
刘寄奴缓缓闭上眼睛,不知道是困极了不得不休息片刻,还是在脑海中寻觅战机。他猛然睁开眼睛,双拳按在桌面上,盯着两名跃跃欲试的城内骑军校尉:“北莽负责保护呼应步军两翼的骑军,长时间看戏,如今已经懈怠。今夜!就在今夜,正北大门后放置两千骑军,出城后随意冲杀。东西两门各一千骑军,冲击侧翼。切记!只有半个时辰,我只给三支骑军最多半个时辰,不管杀伤多少北莽步卒,都要立即返回,绝不可恋战不退,半个时辰后我虎头城再度打开大门。”
刘寄奴突然喊住那两名领命告退的校尉:“事先告诉兄弟们,也许北莽连让我们虎头城重新开门的机会都不会给!”
一名已是白发苍苍的高大校尉点头道:“明白!”
隔着一个辈分的两个骑军校尉走出屋外,年轻些的校尉鬼头鬼脑看了一眼身后,这才跟老校尉说道:“老标长,咋讲?真要把话挑明了?”
老人停下脚步,双手扶住栏杆,默不作声。
中年校尉心领神会,就不再开口说话,他自己其实也是这个意思。
老人转头笑道:“小宋,虽说咱俩品秩相同,但你小子在我手底下做了三年的伍长,别说今天是校尉,就是将军,也是我的兵。所以这趟出城杀敌,我来,你留在城内继续主持骑军事务。”
中年校尉转身就走:“那我跟刘将军说理去。”
老人一脚踹在这家伙的屁股上,轻声笑骂道:“滚回来!听我把话说完。”
等到宋校尉重新转身,老人指着北方,轻声道:“我只有一儿一女,儿子在永徽元年就死在北莽腹地了,那个当年跟你同样是我手下伍长的女婿,后来也死在了八年前的凉州关外。好在我孙子孙女都有了,贺家香火终究没断。不过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滋味,真是不好受啊。”
老人笑了:“我知道你当年跟我女婿争过,也埋怨我最后选了他当女婿,没选你。所以这些年在虎头城,你小子没少跟我别苗头,就我这脾气,要是换成三十年前,早就打得你满地找牙了。”
中年校尉翻白眼嘀咕道:“打得过我嘛。”
老人也懒得跟这个小子计较什么,由衷感慨道:“不算在中原那么多年的南征北战,在北凉扎根也快二十年了,有了个家,过得还都是太平日子,即便家里死了亲人,孩子们终归还能披麻戴孝,不像我年轻时候的那个春秋乱世,活着的比死了的还要艰难。我这个老头子偶尔还乡,看着孩子们每天练字,那架势,有模有样的,握毛笔比我这个爷爷拿枪矛还要娴熟,在书斋外听着他们的读书声,如今这北凉的世道啊,真是好。”
老人拍了拍宋校尉的肩膀:“这样的好世道,能多几天是几天。我呢,不管今夜城门还能不能第二次开启,都不打算回了。你让我以后下马去城头跟北莽蛮子打,杀不了几个人的,不如在马背上多杀些。小宋,这么说了,你还跟老标长抢着出城吗?”
中年校尉缓缓抱拳,但是很多话,始终没能说出口。
老人哈哈大笑,大步走开,结果屁股上给那姓宋的家伙踹了一脚。后者一阵风似的跑下楼,只撂下一句:“老标长,当年没抢走你女儿,我就发誓这辈子一定要踹你一脚,别生气啊!”
老人随手拍了拍身后甲胄,笑道:“小王八蛋玩意儿!幸好当年没选你当女婿。”
北莽日夜攻城,城外战场上燃烧着一堆堆摆放有序的巨大篝火。虎头城内外凉莽双方,都早已经习以为常。
正子时,在道教炼丹典籍中被视为“阳生之初,起火之时”。虎头城直通三门的三座广场上,各有一支骑军开始披挂上阵,马鞍悬挂长枪,腰佩凉刀,不负弓弩。
正北方位的为首老将,伸手握起那杆当年从西垒壁一员西楚将军手上夺来的长枪,笑道:“老家伙,跟我姓贺了以后,没委屈了你吧?”
当那声大门缓缓开启的吱呀声传来,老人猛然一夹马腹,开始冲锋。
为了配合三支骑军尤其是正北骑军的出城,又不至于过zǎo • xiè露迹象,在子时前一刻,北门城头箭雨特别针对了城门口附近的北莽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