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未入秋时节,蓟州就已经是个让人焦头烂额的多事之秋了。
在这个时候,新任两淮道节度使的蔡楠,以及随后成为经略使的韩林,很快就成为京城官场上的议论焦点,对于那员昔年大柱国顾剑棠的心腹大将,京城官员都不太乐意说好话,可旧刑部侍郎韩林却是太安城有口皆碑的清流文臣,故而京官大多抱以同情姿态,都惋惜韩大人命途多舛,好不容易外放为官,却接手这么个烂摊子。不知为何,在这期间,比蔡、韩两位封疆大吏更早进入两淮道的一个赵姓人,从头到尾都无人提及,哪怕这人是先帝的三子。虽比不得大皇子赵武和当今天子,但其母也贵为北地士子集团执牛耳者彭家的嫡女,可是封为汉王就藩蓟州的赵雄出京城以后,就像泥牛入海,杳无音讯了。要知道这位三皇子当年在太安城那可是响当当的一号人物,风流雅事就没有断过,在赵雄如日中天的时候,如今以王远燃领衔的京城四公子还不知道在哪个角落眼巴巴艳羡着呢。先帝六个儿子,嫡长子赵武就藩辽东,且是唯一手握虎符兵权的皇子,授予实打实的镇北将军,协助大将军顾剑棠和老藩王赵睢共同镇守北边,二皇子赵文去了烟雨朦胧、士林茂盛的江南道,五皇子赵鸿封越王,藩地在旧东越,六皇子赵纯因为年纪还小,尚未离京就藩。
新建汉王府邸内有一湖,被赵雄命名为听涛湖,世人皆知北凉王府有座听潮湖,赵雄取此名,用意令人遐想。听涛湖湖心有座亭子,四面皆水,不设桥梁,必须以采莲舟为渡。亭中有藤床竹几,瓶中插有数枝丰腴芍药,香炉烟雾袅袅。
身穿素白便服的赵雄斜踞床榻,手持酒杯,有女婢在这位藩王身前手捧一帙古籍,有婢女在旁端冰盘,陈放时令鲜果,又有婢女站在赵雄身后打扇,驱除暑气。
赵雄看一页书,便饮一杯酒,不与人言,自得其乐。
一个下午就在年轻汉王的悠哉中,缓缓流逝。
赵雄瞥了一眼窗外的天色,很快就有婢女帮他穿上靴子。赵雄来到窗栏附近,眯眼看着湖岸上那个纹丝不动的身影,啧啧出声:“难怪能做上我朝年纪最轻的一州将军,也真是够拼的。”
赵雄离开亭子,乘坐莲舟回到岸边,上岸后走向那个正值风雨飘摇的蓟州将军,后者在藩王邻近后,抱拳沉声道:“末将袁庭山参见汉王殿下!”
赵雄随意摆了摆手,笑呵呵道:“袁将军有话就直说。”
袁庭山缓缓抬起头,在岸边站了整整一下午,却眼神熠熠,不见丝毫颓丧,脸上也毫无谄媚之色:“恳请王爷能够替末将在那封能够直达御书房的密折上,恶言几句。”
赵雄故作惊奇道:“袁将军如何知道本王有密折上奏的职责,又为何要本王说你的坏话?本王可听说你袁庭山如今处境已经够糟糕的了,先前非但没能在老丈人那边讨到好,最近连一些好不容易拉拢起来的心腹也投奔了蓟州副将韩芳,甚至连蔡节度使也对你闭门谢客,韩经略使就更不用说了。你今天来本王府邸,等了一下午不该是等一份雪中送炭吗,怎么反而要火上浇油?当将军当腻歪了,想当个阶下囚尝尝新鲜?”
听着汉王的冷嘲热讽,袁庭山面不改色,始终保持抱拳躬身的恭敬姿势,语气诚恳道:“末将这次登门拜访,带了黄金万两,珍玩字画十箱……”
听着这个被某些京官私下骂作疯狗的年轻人娓娓道来,赵雄出现片刻的失神,没来由想起一幅画面,那幅画面不曾亲眼所见,却是多次亲耳所闻。
很多年前,有个年轻武将也是差不多这般模样,在离阳兵部衙门求着给人送礼的。
赵雄抬头看着大片大片火烧云的绚烂天空,自言自语道:“可惜没有下雨。”
袁庭山仰头看着这位明显心不在焉的汉王,低下头,悄悄咬着嘴唇。
两个老丈人,大将军顾剑棠已经明确表示,他不会对蓟州糜烂局势施与援手,而李家雁堡,也隐约透露出那近万李家私骑是最后的家底,不会交由他这个女婿肆意挥霍,一万私骑就算要战,也只会战于蓟南地带,甚至允许的话,要一口气转移到江南道北面,而绝不会由着他袁庭山带到蓟北边境上去跟北莽死磕。如此一来,原本蒸蒸日上的蓟州将军府可谓内忧外患。但是这些事情,袁庭山都不介意,他甚至可以在仕途上一退再退,连这个蓟州将军也一并不要了。但是袁庭山无比忌惮一个人,那就是太安城坐龙椅的那个年轻天子。袁庭山怕自己在这位雄心勃勃的皇帝心中,变成一个不堪大用的庸将,一旦在皇帝脑中形成这种致命印象,他袁庭山就算打一百场胜仗都没有了意义。所以袁庭山来求汉王赵雄,求他在密折上弹劾自己,只有如此,让年轻皇帝觉得整个蓟州从上到下,所有人都在排斥他袁庭山,如同庙堂上的骨鲠孤臣,那他才能拥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黄金?本王姓赵,缺这玩意儿?古玩字画?本王这辈子亲手摸过的,比你袁庭山见过的还多。”
赵雄伸手拍了拍袁庭山的肩膀:“所以袁庭山,以后有飞黄腾达的那一天,别忘了是谁在你走投无路的时候,拉了你一把。”
袁庭山左手五指死死抓住右拳手背,青筋暴起:“末将誓死不忘!”
赵雄微微俯身,在袁庭山耳边轻声说道:“其实你无论是在蓟州当将军,还是去广陵道带兵平叛,在某个人心底,其实都是不值得他信任的,只有你那老丈人死了,你才有出人头地的一天。这句话,就当是本王给你的回礼。”
袁庭山身体一颤。
赵雄似乎有些乏了,挥手道:“你走吧,本王就不送了。”
袁庭山继续弓着腰后退出几步,这才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