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锁入门,洪姨迅速关门的时候,徐凤年猛然看到一个站在不远处的帷帽女子。
徐凤年愣了愣,快步来到她面前,轻声道:“姑姑你怎么来了,虽然现在赵勾焦头烂额,顾不过来很多地方,可是九九馆难免还有人盯梢。”
女子摘下帷帽,面犹覆甲。她正是吴素当年的剑侍,赵玉台。
徐凤年第二次游历江湖,与她在青城山青羊宫相遇。藏有大凉龙雀剑的紫檀剑匣,也是她亲手交给徐凤年的。
她嗓音沙哑道:“本不该让你来的,但是姑姑就是想见你。”
徐凤年一脸孩子气地道:“那钦天监,我想去就去想走就走,那么姑姑就算进皇宫要见我,一样去得!”
洪姨笑道:“行了,你们不嫌累啊,坐下说话吧,我去灶房,等半个时辰,你俩先慢慢聊。”
陈渔想要帮忙,被洪姨从挂帘那边推回来,陈渔只好挑了条长凳安静地坐下。
赵玉台刚想要说她手中的牵线傀儡吴灵素的事情,徐凤年就已经无比开心地说道:“姑姑,啥时候回北凉?现在黄蛮儿也长大了,个子蹿得贼快!姑姑,告诉你一个秘密,有个北莽女子真有眼光,一眼就看上黄蛮儿了,死皮赖脸要给黄蛮儿当媳妇,拦都拦不住,打都打不跑。嘿,她身份也不简单,我当然没啥门户之见,不过就是替黄蛮儿高兴,我作为黄蛮儿的哥哥,当然一见面不能对她太过客气,要不然以后万一黄蛮儿管不住她咋办,是吧?所以就故意板起脸挑三拣四,把那个女子给唬得一愣一愣的,哈哈,那感觉,真是好,把我给乐得不行……二姐也想姑姑你,我这次要是能带姑姑回去,她肯定高兴坏了……”
听着他絮絮叨叨,赵玉台摘下已经覆面二十多年的黄铜面具,露出那张狰狞恐怖的丑陋面容,但是她毫不在意,他也是。
当帘子后头洪姨喊着“上菜喽”的时候,赵玉台轻声道:“姑姑还要盯着吴家父子,那对父子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德行,不能功亏一篑。”
徐凤年摇了摇头,眼神坚毅:“姑姑,跟我回家,不管他们了。如今我们北凉不需要这点阴谋诡计了。”
赵玉台也摇头道:“这么多年的谋划,现在放弃,太可惜了。”
徐凤年灿烂地笑道:“姑姑,等我正式成亲的时候,家里没有一个长辈怎么办?”
正一手端盘子一手掀帘的洪姨听到这句话,泪如雨下。
徐凤年离开九九馆的时候,天边正挂着火烧云,抬头望去,就像一幅幅叠放在一起壮丽燃烧的蜀锦。
良辰美景,名将佳人,枭雄豪杰,公卿功臣。
俱往矣。
马车是老板娘那辆,徐偃兵弃了马匹,充当车夫。
车厢里除了徐凤年,还有一位帷帽遮面的婀娜女子,原本徐凤年是不想接手这块烫手山芋的,但是洪姨一句话就说服了他。
世间总有一些女子,想要为自己而活,但她们往往很难做到,别的男人我洪姨不去求,但跟凤年你,我是不见外的,带她去北凉吧,之后她想去哪里,你不用管。
一路上两人没有任何言语,陈渔在发着呆,徐凤年则忙着调理体内气机,大概比离阳工部官员治理广陵江的洪涝灾害还吃力。
回到了下马嵬驿馆,徐凤年给她安排了一栋僻静别院,离他的院子不近不远,分别的时候,陈渔在徐凤年转身离开之前,那双秋水长眸凝望着他。
徐凤年坏笑道:“那个辽王赵武不是要娶你做王妃吗,我跟他有过节,他不痛快,我就痛快。”
她眨了眨眼睛:“你要给他戴绿帽子?”
徐凤年一本正经道:“只要你打得过我,那就是了。”
陈渔嘴角翘起:“可惜了。”
徐凤年很欠揍地点头附和道:“是啊是啊,可惜我武道修为还凑合,寻常人物,很难近身。”
陈渔佯怒,抬手握拳。
徐凤年似乎记起了当年游历江湖的一些惨痛往事:“女侠,别打脸,要靠这个吃饭的!”
陈渔冷哼一声,轻灵转身,不轻不重撂下一句:“以前是没贼胆,如今连贼心都没了,看来什么艺高人胆大这样的话,都是骗人的啊。”
等到陈渔远去,徐偃兵调侃道:“这也能忍住不下嘴,是当年修炼武当山的大黄庭,给落下病根了?”
徐凤年嗤笑道:“怎么可能!你是不知道在幽州胭脂郡……”
徐偃兵点头道:“知道,扶墙出门嘛,余地龙那小子说过了,这会儿估计褚禄山、袁左宗、燕文鸾这一大帮子,说不定连白煜、宋洞明在内,七七八八的,差不多都已经知道了。”
徐凤年终于明白为何途经幽州霞光城那会儿,燕文鸾、陈云垂等人会有那种古怪眼神了。他咬牙道:“余地龙,你这个欺师灭祖的小兔崽子,给老子等着!”
徐偃兵仿佛自言自语道:“忠言逆耳啊。”
徐凤年无可奈何道:“徐叔叔,这就是你不厚道了,趁着我现在的境界江河日下,你有失宗师风范啊。”
徐偃兵伸手拍了拍徐凤年的肩膀,神情严肃。就在徐凤年误以为这位离阳王朝最籍籍无名的武圣要说什么心里话的时候,徐偃兵语重心长道:“王爷,你有宗师风范就够了,对了,能不能把驿馆外头那些疯了的姑奶奶请走,我就想安安静静买壶绿蚁酒。”
徐凤年斩钉截铁道:“这个,真不能!”徐偃兵大笑着离开。
徐凤年想了想,掠至小院屋顶,躺着看那绚烂的火烧云。贾家嘉和徐婴一左一右坐在旁边,隔着徐凤年,她们伸出双手乐此不疲地玩着十五二十的游戏。
徐凤年刚想忙里偷闲闭眼休息一下,就发现下马嵬驿丞忐忑不安地站在小院门口,缩头缩脑往院子里探望,双手捧着一只小布囊。
徐凤年来到他跟前,笑问道:“怎么了?”
驿丞如丧考妣,哭腔凄惨道:“王爷,小的这不是才发现驿馆没有绿蚁酒嘛,就想着去街上酒楼买几坛子回来,不承想这还没进门,小的就立马被一帮女子堵住了,一个个不是侯爷的女儿,就是侍郎大人的外甥女,要不然就是哪位将军的亲戚,小的是真招惹不起啊,她们一股脑就把好些闺阁用物塞到小的手里了,一大摞信笺不说,还有扇子梳子钗子、绣球玉佩香囊,甚至还有的说是她们生平第一次用的胭脂盒、第一次看的jìn • shū,还有绣金小刀连同用刀割下的青丝,啥都有啊!小的不是不想拒绝,可是这帮女子除了金枝玉叶,还有好几位女侠仙子,看她们那架势,要是不收就要打断小的手脚,小的差点就没能活着返回下马嵬啊!有个忘了是哪位世族豪阀里头的小姐,差点要把一架古琴让小的捎给王爷,小的真真正正是死里逃生……”
徐凤年叹了口气,从驿丞手中接过沉甸甸的布囊,这“布囊”原来还是一位女子的华贵披帛。驿丞在这位年轻藩王转身的时候,小心翼翼说道:“王爷,好像当时小的百忙之中,还收了几个用石榴裙或是缦衫包裹起来的玩意儿,里头……大概会是女子的绣花鞋……以及贴身的诃子……”
不等北凉王回过神,驿丞就顾不得尊卑礼仪,一溜烟跑了。
徐凤年下意识转头,屋顶上坐着的呵呵姑娘,呵呵呵个不停。徐凤年不动声色地把那只情意深重的“布囊”丢在门口地上,拍了拍手,满手余香地走入院子,心想下马嵬这边可别傻乎乎真的全销毁了,其实有些信笺情书当消遣看也是不错的嘛。
下一刻,贾家嘉就离开屋顶站在那只布囊附近,抬起脚作势要踩下去。
徐凤年转头又转头,不去看。
等到徐凤年回到藤椅上躺着,眼角余光发现那闺女蹲在门口,徐婴也蹲在一旁,两个女子在那里好像找到了一座宝库,翻来覆去,七零八落……
而陈渔竟然不知为何也来到了门口,煽风点火,指点江山,传道授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