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才过完年的太安城文武百官,参加新年第一次早朝的路途中,人人愁眉不展。
就连燕国公高适之和淮阳侯宋道宁在下车后都显得脸色凝重。
其实在昨天,两人就已经连夜入宫觐见过皇帝陛下。不光是他们,三省六部的显赫公卿都已经聚头碰面,虽然年轻天子看似神色平静,只说北凉有一万铁骑打着靖难广陵的旗号,擅自闯入了河州,淡淡的语气,但是皇帝那股死死压抑住的震怒,在座各位都一清二楚。到最后,并未有太多实质性的对策。其中礼部侍郎晋兰亭建言兵部侍郎许拱从两辽边关抽身,率领京畿精锐前往广陵道增援南征主帅卢升象,皇帝陛下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兵部侍郎唐铁霜随后建言朝廷命蓟州将军袁庭山南下广陵,与侍郎许拱所部两线齐头并进。有位上了年纪的户部老侍郎,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错了,要不然就是生怕那一万北凉铁骑不是前往广陵道平乱,而是掉转矛头直奔太安城,所以跟皇帝陛下建议不妨让那位蜀王从辖境多抽调出一万兵马,当时年轻天子就微微变了脸色,所幸坦坦翁亡羊补牢,迅速增补了一句,说是那一万兵马可以暂时“借给”兵部的许侍郎。
高适之看着身边这个因为寒冷而脸色发白的发小,轻声问道:“怎么不换件厚实些的裘子?”
宋道宁苦涩道:“昨夜根本就是一宿没睡,书房内暖和,当时随手就拿了这么件。我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出门的时候估计脸色不太好看,府上下人哪敢凑到身边自讨苦吃。”
高适之二话不说脱下自己身上的裘子,跟宋道宁换过了裘子,像个淮阳侯府邸的下人,亲手帮着眼前这位侯爷更换。
宋道宁轻声道:“老高,你说万一有天太安城也能见着硝烟了,咱们也要去城头挽弓射杀敌人,是你先死还是我先死?”
高适之呸呸了几声,怒道:“大过年的,能不能不说晦气话?!”
宋道宁打哈哈道:“就当童言无忌,童言无忌,哈哈。”
高适之压低嗓音,说道:“别的不敢保证,退一万步说,就算是两辽顾剑棠造反,北凉徐凤年也不会打到太安城。”
宋道宁好奇道:“难道真如街谈巷议,那徐凤年当真只是去救一个西楚女子?我原本是打死不信的,只当是个笑话。”
高适之龇牙道:“那家伙,什么事情做不出来?寻常人,能单挑邓太阿和曹长卿?一般人,敢去钦天监杀进杀出?”
宋道宁停下脚步,沉声问道:“女子的身份,难道也是如荒诞传闻那般,正是西楚女帝?”
高适之摇头道:“这就不好说了,真真假假,天晓得。”
宋道宁刨根问底道:“高适之,北凉徐家当年私藏大楚亡国公主一事,你可知道是何时在太安城传开的?”
高适之头痛道:“其实这种传言很早就有了啊,好多年的陈芝麻烂谷子,只不过那会儿流传得不广,始终掀不起大波澜,但是去年入冬,突然开始在城里传得沸沸扬扬,一发不可收拾。你的侯爷府规矩森严,所以你啊,才听不到这种难登大雅之堂的流言蜚语。”
宋道宁陷入沉思。
高适之笑道:“这有啥好想的,要我看啊,肯定就是那个不再蓄须的晋兰亭在兴风作浪,高亭树、吴从先这几个帮闲跑腿,也逃不掉。我就纳闷了,怎么这个北凉人,反倒比咱们这些地地道道的京城人还要恨北凉?”
宋道宁轻声感慨道:“乡野百姓要同村争水,官场同僚一屋争椅,都是一样的道理,反正有些读书人不讲道理起来,你都没法说啥。”
高适之纳闷道:“你不就是读书人吗?”
宋道宁瞪眼道:“大过年的,骂人作甚?”
高适之顿时无语。
你娘的,咱哥俩身边那可都是离阳最拔尖的读书人啊,任你是淮阳侯,这话若是传出去,看你不被人用唾沫活活淹死。
高适之与宋道宁并肩而行:“道宁,你说徐家那小子不会真反了吧?”
宋道宁笑问道:“怕了?”
高适之嘟囔道:“西线北凉骑军,北边北莽蛮子,南边西楚曹长卿,如果真是这样的局面,你不怕?”
宋道宁玩味道:“是谁刚才说北凉肯定不会来太安城打秋风的?”
高适之苦着脸道:“世事难料啊,万一姓徐的年轻人,真是那种不要江山要美人的痴情种,那就悬了。”
宋道宁脸色也好看不到哪里去:“说实话,你在怕什么?”
高适之涨红了脸,低声道:“北莽西楚怕个鸟,老子是怕北凉撂挑子不守国门。”
高适之本以为这话说出口后,会被好兄弟笑话,不承想淮阳侯轻声道:“我也怕北凉铁骑啊。你以为当今庙堂上,有谁真的不怕?”
今日朝会,在祥符二年末极为低调的礼部侍郎晋兰亭,突然成了庙堂上嗓门最大的官员,甚至连兵部唐铁霜都被抢去了风头。
在晋兰亭的建言下,朝廷不经小朝会就当场通过了一系列政策。其中为天子巡边两辽,并且在去年辅佐大柱国顾剑棠立下战功的兵部侍郎许拱,终于得以从辽东这座冷宫抽身而退,不但成功从关外返回,而且率领京畿两万精锐南下增援卢升象。刚刚才升官的武将李长安担任许侍郎的副手,兵部衙门内如高亭树、孔镇戎等年轻官员,跟随两位大人一并离京历练,也终于有望崭露头角。蓟州将军袁庭山率骑步各一万离开边境,从关隘箕子口进入中原,与许拱大军齐头并进。再就是下旨西蜀,命蜀王陈芝豹从蜀地再抽调出一万精兵参与广陵道平叛,这支兵马将由许拱和陈芝豹共同统领。
相比晋兰亭的尽忠报国,处处为朝廷排忧解难,国子监姚白峰在朝会尾声的提议,顿时让本就气氛凝重的朝堂变得越发噤若寒蝉。这位出身西北的理学大家建议有关漕运之事,靖安道经略使温太乙初到地方,政务本就繁重,理应交由漕运内部的官员负责具体事务,温大人只需把握大局即可。如果是以前,不用皇帝陛下开口,就有无数文官武将跳出来反驳左祭酒大人,但是今天年轻天子坐在高高在上的龙椅上,一言不发,视线游移,但是几乎视线所及,只有齐齐低头沉默的臣子,而无一个挺起胸膛出列豪言壮语的官员。到最后,年轻皇帝从远处到近,缓缓收回视线,停留在一帮六部黄紫公卿身上片刻,到最后终于有人站出来,是门下省的陈望。陈望并未全部推翻姚白峰的意见,而是提出了一个折中的说法:先由吏部严加审核漕运主要官员的履历,等到朝廷敲定人选,再让经略使温太乙放下担子,广陵漕运暂时仍由温太乙全权负责。
退朝后,皇帝陛下没有要召开小朝会的意思,那么所有官员就都随之退出大殿,直奔各处衙门。
在去年末官场上沦为笑柄的晋兰亭,今日算是扬眉吐气了。不用想也知道,因为“琐事繁多”而忘了登门拜年的某些官员,都要蜂拥而去,在侍郎府外排队等候,礼单当然是怎么重怎么来。
姚白峰今日身边没有了官员的簇拥,老人也不以为意,没有着急走下台阶,望着视野中如同被束缚在那扇大门内的御道,怔怔出神。
老人身边响起一个年轻嗓音:“左祭酒大人,你家灶冷了啊,以后开伙可就难喽。”
老人没有转头,敢这么跟前辈用玩世不恭语气说话的年轻人,离阳朝廷不多,有资格参加朝会的就更屈指可数,自然是那年纪轻轻就已经在京城官场沉浮过的北凉寒士孙寅。
孙寅继续调侃道:“姚大人你也真是书生意气,挑这个时候当忠臣,活该人走茶凉。”
老人自嘲道:“做忠臣还要挑时候?”
孙寅点头一本正经道:“可不是,出门前要翻皇历看时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