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凤年不动声色道:“但是,但是有北凉三十万边军,最重要的是十数万精锐骑军的存在,当然也因为有倾半国之力打造出来的两辽边防工事,两者并存,才让北莽不敢轻举妄动。一旦攻打太安城一月不下,北凉骑军就可以蓟州为核心的北方边境线作为粮草支撑,以最快速度长途奔袭至辽东,如此一来,北莽大军就只能作困兽之斗,等到离阳南方各路勤王大军赶至,北莽绝无一分胜算。至于说北莽大军从中间的蓟州作为突破口,估计只会纸上谈兵的乡间秀才,都知道那是傻子才做得出的举措。那么,是不是说我们北凉边军对离阳、对中原就是责无旁贷,就是功不可没了?”
老和尚反问道:“以此推论,难道不是?”
徐凤年笑道:“不是,也是。关键就在于不管是朝廷还是北凉,都认为北凉铁骑只是徐家的私军,只认徐字王旗,不认圣旨,不认赵家天子。那么接下来有一个问题就摆在了徐赵两家的桌上,没有哪一方绕得开。徐骁当年就想过这个问题:自己的长子,如果是个既不随他爹也不随他娘的绣花枕头,那么能不能去太安城,当个不管风吹雨打的享乐驸马?或是去中原内地随便换一块藩地,做个太平王爷?我想离阳先帝赵惇更想过这个问题很多次,那就是在北莽先和北凉死磕,且保证北凉军权安稳过渡的前提下,能否为桀骜不驯的北凉换一个姓氏,换一个东家?中原朝野上下很多人都说春秋战事,换成只是出道比徐骁晚些的顾剑棠,一样能够灭掉六国,不过因为离阳之外的春秋八国,早早被徐骁灭掉了六个,他顾剑棠就只能无可奈何地跟在徐家大军屁股后头捡漏。那是没法子的事情,谁让他比徐骁年轻十几岁,投军入伍也就晚了十几年,否则大将军顾剑棠绝对不仅仅止步于两国之功,大师此时也许又要忍不住问‘难道不是’了吧?”
老和尚忍俊不禁,哈哈大笑。
便是那个从头到尾听得云里雾里的小和尚,也觉得有趣。
袁左宗会心一笑,徐偃兵也松开了紧皱的眉头。
徐凤年叹了口气,嘴角有些笑意,有些罕见的骄傲,自顾自摇头道:“答案是,也不是。因为换成顾剑棠,他就打不赢西垒壁战役,更打不下当时战败后并非没有一战之力的西楚。”
老和尚不置可否,显然将信将疑。老人虽是西楚遗民,可毕竟很早就辞官做了远在江湖的散人,起初又是喜好清谈不善兵事的文官,对于那场无比壮烈的两国之战,苦痛极深,可是见解未必深刻。
徐凤年忍着笑,说道:“打不赢西垒壁战役,当年是顾剑棠自己说的,而且是四下无人之时,亲口跟徐骁说的。”
有些尴尬神色的老和尚下意识抬起手臂,似乎是想要去摸一摸那颗光头,但只摸到了那顶破旧皮帽。
徐凤年突然问道:“大师先前为何说永徽初的西北重地,只有徐骁能守?”
老和尚没有藏藏掖掖,说道:“是先前江南道姑幕许氏,龙骧将军许拱与贫僧说的一番心里话。贫僧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借来一用而已。”
徐凤年苦笑道:“实不相瞒,这次拦阻北凉铁骑前往广陵,兵部侍郎许拱正是领军大将。”
老和尚哑然。
徐凤年转移回先前话题:“我第一次游历江湖的时候,赵勾有过多次刺杀,至于之前北凉王府那边最早发生的几次暗杀,没有赵勾的布置,我相信大师也不会相信。”
老和尚点了点头,对此事倒是深信不疑。
徐凤年笑道:“我也是之后以世子身份入京,才知道当时的皇后、如今的皇太后,私下拦阻过赵勾。”
“这又是为何?”
“就她个人而言,大概那会儿,她觉得徐赵两家的香火情还剩下一些,又或者是对当年的京城白衣案,难免有点心怀愧疚吧。但是真正的症结所在,是她考虑得更为长远,也更有利于国家社稷,那就是北凉有个纨绔子弟的世子殿下,有个有机会做朝廷傀儡的徐家嫡长子,远比徐骁一怒之下就干脆造反了来得好。其实那个时候,她和她那个坐龙椅的男人,有很大分歧。先帝赵惇一直是希望北凉姓陈,希望他极为欣赏的白衣兵圣陈芝豹,为他赵家镇守国门。但是皇后赵雉除了对陈芝豹偏偏十分忌惮之外,还有私心,那就是在坏了离阳赵室立长不立幼的情况下,让嫡长子赵武封王就藩于北凉,去北字留凉字,成为一字并肩王的凉王。到时候两个亲生儿子,一个坐龙椅穿龙袍君临天下,一个让其扬鞭大漠,也算是一种对赵武做不成皇帝的补偿,皆大欢喜。”
徐凤年接着说道:“大师,我问你,你觉得我如果暴毙了,徐骁也去世了,或者是差不多的情形,我不乐意在关外折腾,只想着去京城去中原过太平日子,而且徐骁也答应下来,那么假设北凉武将没有大乱内讧,换成顾剑棠以大柱国、大将军的身份到北凉领军,会是如何的光景?”
“贫僧虽然不知兵事,但觉得会是一件好事。顾剑棠率领北凉边军死战到底,朝廷也能承诺让顾剑棠死后追封为王,不过大概不会世袭罔替,否则就是第二个徐家了,毕竟贫僧还知道军心一事,是靠不断打仗打出来的,也是靠死人死出来的。”
“对,这的确是最好的结局。然后我退回一步,来说我和徐骁同时不在人世,北凉武将会不会服从顾剑棠的管束?”
“这个……贫僧不敢妄下断言。”
夜色深深,陷入寂静。
袁左宗淡然道:“大师能否信得过我袁左宗会说几句持平之言?”
老和尚有些讶异,笑道:“原来这位就是妃子坟一役的袁白熊袁将军!你且说,贫僧信得过。”
袁左宗缓缓道:“在义父和王爷都放话严令不许生事的前提之下,只说北凉那拨‘老人’的话,我袁左宗会离开北凉,有可能远赴西域,此生再不入北凉中原半步。其余两个义子,褚禄山会在流州一带自立为王,甚至有可能在义父死后直接投奔北莽;而齐当国会脱去铁甲,给王爷当个家丁扈从。北凉边军骑步大军的那些主帅统领中,燕文鸾也许会直接跑去清凉山拼命,就算不去,多半也会活活气死,没气死也会闭门不出。陈云垂、周康、何仲忽等人,全部离开边军。青壮武将中,刘寄奴、胡魁、石符、宁峨眉、王灵宝、李陌藩等,几乎都会负气离开边军。到最后留在边军的,老人不用想了,只有曹小蛟之流,还算能用。这些人一走,顾剑棠哪怕把所有春秋旧部一股脑带往北凉,哪怕三十万边军的框架还在,我想战力也不到原先一半。也许大师会觉得一半战力也是十五万兵马,加上蔡楠大军,加上某人的西蜀,再加上漕粮支持,以及源源不断的中原援兵,例如青州军,甚至可以调动京畿大军赶赴西北,说到底还是有机会拖住北莽大军,慢慢耗尽北莽国力,是不是?”
老和尚今夜是第三次说此语了:“难道不是?”
袁左宗深深呼吸一口气,冷笑道:“是?当然不是!要知道这次凉莽大战,我北凉也是侥幸才赢了北莽!怎么,大师一听说北凉只死十万北莽死三十万,就觉得胜得轻而易举了?不妨告诉你实话,当时三线作战的北凉,只要一条战线崩溃,那就是全线皆败的境地,到时候北凉死的可就不是十万,而是整个三十万边军再加上三十万都不止了!”
徐凤年抬头望着夜色,用自己才能听见的细微嗓音喃喃道:“只死十万。”
袁左宗有些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尽量恢复平静语气:“但是这些都不是真正的死结,真正的隐患是……”
徐凤年直呼其名打断袁左宗的言语:“袁左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