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那柄飞剑不堪重负折断后,柴青山咽下涌到喉咙口的鲜血,向前踏出一步,双指并拢向前一指,轻喝一声“借剑”,少女单饵衣所背长剑顿时出鞘远游,如一条年幼蛟龙出水,一道粗如水井口子的青色罡气笔直撞去。
如今的离阳江湖,虽未至香火凋零的地步,但明眼人都看出一股由盛转衰的光景。传言黄三甲倒行逆施,把春秋八国残余气运倒入江湖这方池子,因此二十来年,水满则盈,离阳的武林,看似草木丛生,生机勃勃,但其实一枝独秀的大木纷纷折断,已是所剩不多了。烈火烹油,热闹不长久的。
这座天下首善之城,顾剑棠、谢观应皆已不在城中,而杨太岁、韩生宣、柳蒿师和祁嘉节又相继死去,钦天监炼气士死伤殆尽,作为阵眼的两座大阵又毁在徐凤年手上。
所以柴青山不得不站出来。
老人为宗门,为徒弟,也为自己的剑道。
当少女那柄鞘中长剑如游龙扑面而来,曹长卿依然无动于衷,笑容恬淡,右手拈子,左手抚过右手袖口,如同与人低语:“我大楚曾有人用兵多多益善,势如破竹,七十二次大小战役,无一败绩,心神往之。”
轻轻落子。
气势如虹的飞剑在三丈外倾斜坠入地面,如万钧大石砸在地上,尘土飞扬。
曹长卿不看长剑,只看着一枚黑子跳出棋盒,顺着棋子视线落在棋盘上,同时伸手去拈起一枚圆润微凉的白子,微笑道:“我大楚有人诗文如百石之弓,千斤之弩,如苍生头顶悬挂满月,让后辈生出只许磕头不许说话的念头,真是壮丽。”
一子落下,太安城中国子监门口的那些碑文,寸寸崩裂。
“我大楚有人手谈若有神明附体,腕下棋子轻敲却如麾下猛将厮杀,气魄奇绝。”
一子落下,曹长卿微微将那枚稍稍偏移的生根白棋摆正,与此同时,所有激射向他“对面之人”的床弩箭矢都被一股罡风吹散,迅猛滑出原先轨迹。
“我大楚百姓,星河灿烂,曾有诸子寓言、高僧说法、真人讲道,人间何须羡慕天上。”
棋盘上,黑白棋子,落子如飞。
吴家剑冢的老祖宗吴见终于出手,这位家学即天下剑学的剑道魁首,不是从城头上掠下。
从外城到皇城,一道道城门同时打开,随后有一道细微却极长的剑气,从北到南,一路南下。
这一缕剑气,有千骑撞出的壮烈声势。
柴青山出剑后不转头,吴见出剑后仍是不转头。
曹长卿轻声道:“春秋之中,风雨飘摇,有人抱头痛哭,有人檐下躲雨,有人借伞披蓑,唯我大楚绝不避雨,宁在雨中高歌死,不去寄人篱下活。”
剑气在曹长卿三丈外略微凝滞些许,然后骤然发力,蛮横撞入两丈半外。
绵延意气层层叠叠,剑气直到两丈外才缓缓消散。
第二道剑气出城之时,恰好有一道光柱砸在皇城门口的老人头顶。
吴家剑冢的老家主抬手挥袖将其拍碎,脸色苍白几分,所站地面更是凹陷下去,背对皇城大门的老人缓缓走出大坑,一脚重重踏出。
从身前到太安城正南城外的御道一条直线上,地上出现的裂缝恰似一线长剑。
这一剑宽不过寸余,长却达数里。
刹那间,剑气即将出城。
曹长卿刚好落子在身前棋盘最近处。
城门内的御道起始处,一道光柱落下,如长剑斩长蛇。
原本跟随剑气一起出城的吴见站在城门口,手中无剑,却做了个拔剑势,大喝道:“曹长卿!来之不易,回头是岸!”
曹长卿拈起一子,这一次不等他落子,指尖那枚棋子砰然粉碎。
他侧面的高空,凭空出现一道雪白剑光。
随后就是巨大的碰撞声响,如同洪亮发声在耳畔的晨钟暮鼓。
城头城下众人不约而同地瞪大眼睛,只看到那袭青衫所坐之处,尘土漫天,已经完全看不清楚那一人的身影。
等到尘埃落定,所有人又同时提心吊胆。
曹长卿不但没有死在那一剑下,而且继续纹丝不动。
他所在的位置,地面泥土已经被削去几尺,所以曹长卿就那么坐在空中。
棋盘上星罗棋布的黑白棋子,更是纹丝不动。
那个双鬓霜白的中年儒士,终于抬起头,不是看向北面城门内的剑冢家主,而是转头望向南方,柔声道:“你生死都在这样的大楚,我也在,一直都在。”
就在此时,几乎所有人都心口一颤。
太安城内某栋高楼处站起身一名紫衣女子。
她轻轻落在御道上。
她身体微微前倾,开始向城外奔跑。
形意气神,无一不是当世巅峰,以至站在御道尽头的吴家剑冢老祖宗都不得不避其锋芒,就让她那么撞出城外。
曹长卿这一次落子,极其缓慢。
紫衣紫气紫虹,一鼓作气冲到了曹长卿身侧一丈外。
徽山大雪坪,轩辕青锋。
紫衣轰然撞入一丈内,然后瞬间停滞不前,只见这名女子五指如钩,距离曹长卿的头顶不过两三尺。
对此无动于衷的曹长卿身体前倾,一手扶住袖口以免拂乱棋局,当这枚棋子落下,声音格外清脆。
随着落子声在棋盘上轻轻响起,她整个人被倒撞出去,身躯在空中翻滚不停。
轩辕青锋后背贴在城头之上,眼神冰冷,双肘弯曲死死抵住城墙,膝盖上血肉模糊,嘴角渗出猩红血迹。
不知何时已有白发生的青衫儒士安安静静坐在原地,咬紧嘴唇,摇摇头。
大楚儒圣曹长卿,终于说出一句话,一句他整整二十年不曾说出口的话。
“这个天下说是你害大楚亡国,我曹长卿!不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