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亮锡“一本正经”道:“还是很在乎的!”
寇江淮忍不住瞥了眼这位让自己刮目相看的年轻流州别驾,在肚子里骂道:狗日的,不愧是从江南道那边来的读书人!
杨光斗一直没有打断这些年轻人的言语。
老人时不时拈起一粒花生米丢入嘴中,满眼笑意。
老人拍拍手后,突然站起身,双手负后,径直走向门口,跨过门槛后,转头看着那些年轻人,缓缓说道:“天底下大概只有我们北凉,只有我杨光斗的这座刺史府邸,在为将军们饯行的宴席上,只有一篮子羊肉大饼,对不住了。”
老人说完这句话,便扬长而去。
曹嵬赶紧扯了扯陈亮锡的袖子,嘿嘿笑道:“老陈老陈,你瞧见没,杨老头是不是哭了?”
还未走远的老人一边加快步子,一边怒骂道:“放你的屁!咱们北凉风沙大!”
不到广陵辜负目,不食螃蟹辜负腹,不入学宫辜负书。
作为文人雅客,想要一举三得,其实不难,须知春神湖本就与广陵江一脉相承,那么去临近春神湖的上阴学宫吃蟹即可。只不过上阴学宫,可不是谁都能进的,家学、身世、品第、清望,都要讲究。
随着大祭酒齐阳龙入京担任尚书令,上阴学宫的气象更是蒸蒸日上,而雅号棠溪剑仙的原兵部尚书卢白颉,在看似外任实则贬谪为广陵道节度使后,第一件事就是去上阴学宫藏书楼借书,与经略使王雄贵相约一同砥砺学识多达半旬时日,更是将学宫的声势推到顶点。在这种情况下,祥符初那场数千士子赴凉带来的影响,在中原版图上逐渐消散。
在当下被好事者誉为“江左翰林院”的上阴学宫,有位女子稷上先生更是显得光彩夺目,她就是在学宫内传授音律以及杂家两项的鱼幼薇。鱼幼薇父亲本就是学宫先生,娘亲更是名动天下的西楚皇室首席剑姬,其剑舞曾是泱泱大楚八绝之一,与国师李密的围棋齐名。而鱼幼薇本身便是极有韵味的女子,所以她在上阴学宫的授业解惑,吸引了无数关注,相传连深居大内的皇后严东吴也听说了这名奇女子,想要劝说皇帝召见鱼幼薇进入京城国子监担任司业一职。
只是鱼幼薇的这份天大机缘,随着广陵王府春雪楼那场动荡,就此耽搁。而这位女子稷上先生好似也未因此而消沉,原先定为携带稷下学子于初秋时分游历春神湖一事,按部就班,一百六十余人,浩荡成行。
鱼幼薇教学颇为异类,一半时间工夫都不在上阴学宫内,而是领着门下学子遍访名山大川、风景胜地、前朝遗址,听松涛听泉涌听高崖风呼啸,反倒是近在咫尺的春神湖,约莫是灯下黑的缘故,一直被鱼大家遗忘,直到上月有学子提议游览春神湖,鱼幼薇便答应下来。
在他们临近春神湖之际,恰逢大雨,一名年轻武将率领一队精骑不约而至,马蹄阵阵,溅起泥泞无数。暮色中两百骑铁甲铮铮,让众多学宫士子忍不住目眩神摇。
为首骑将甩镫下马,摘下头盔捧在腋下,大步向前,对鱼幼薇展颜一笑:“幼薇,一别数年,终于又相见了。”
鱼幼薇面色如常,只是轻轻点头。
她与稷下学子一般身披厚实蓑衣,身姿尽掩,可是哪怕如此,依旧楚楚动人。
围在她身边的学宫士子们在认出来者身份后,大多惊呼出声,眼神中炽热、崇拜、敬畏皆有。原来此人正是上阴学宫出去的齐神策。齐神策当初求学之时,就与寇江淮、赵楷等人并称“学宫八骏”,短短数年之间,先是依靠显赫家世得以投效南征主帅卢升象麾下,却从寻常士卒做起,凭借广陵道战事尾声中的横空出世,战功显著,很快就在战场上晋升都尉。西楚覆灭后,朝廷犒赏功臣,齐神策又得以跻身实权校尉之列。这次春雪楼大变,齐神策更是因祸得福脱颖而出,真正闯入整个天下的视野。传闻燕剌王赵炳与蜀王陈芝豹两大藩王各取一人,燕剌王选择了位高权重的镇南将军宋笠,纳为己用,而白衣兵圣则对当时满楼朱紫中属于后起之秀的齐神策,独独青眼相加。
故而现在上阴学宫士子每每论及师兄齐神策,喜欢称之为“三步登天”。
两位藩王在联手昭告天下正式起兵之后,除了南疆精锐陆续渡江进入广陵道,大量西蜀步卒也火速拥入中原之地。通过两次死战赢得“忠、烈、勇、毅”四字士林评语的靖安王赵珣,不知为何在此时销声匿迹,既没有在春雪楼像卢白颉、王雄贵那般被软禁,也没有在藩王辖境为离阳赵室出声。此番变故,朝廷可谓措手不及,由于卢升象、许拱两位主将被调入蓟州御边,兵部尚书吴重轩也被召入京城,麾下大军虽未跟随北调,但形势大大不利,不得不避其锋芒,不等太安城圣旨赶到,领军主将便擅自一口气北退四百里,屯扎在京畿南部边缘地带。离阳皇帝紧急召见大柱国顾剑棠、卢升象、许拱以及两淮节度使蔡楠入京,只有到了这个时候,离阳朝廷才猛然惊觉,值得信任的可用之将,是如此屈指可数。想当初,杨慎杏、阎震春、马禄琅等一干春秋功勋老将,哪一位不是足可独当一面的军中砥柱?
在这种时候,国子监祭酒姚白峰的因病辞职,就显得尤为波澜不惊,反倒不如齐神策的崛起惹人注意。
齐神策站在大雨中,雨点重重敲击在那具取自广陵王府库藏的名贵铠甲之上,声响清脆连绵,隐约有一股无言的雄浑金戈气。
他与这位不远处的坎坷女子,说着一些久别重逢的简单言辞,情深而语浅。与她说话时,始终凝视着她的眼眸,希冀着从她眼中找出丝毫喜悦,或是欣慰,或是惊讶。
可惜都没有。
齐神策腰间除了悬佩有制式战刀,还有那柄东越剑池名剑第十二的“玲珑”。他视线稍稍转移,望了一眼春神湖面上,然后收回视线,微笑道:“幼薇,我与新任青州水师刘大人曾是军中袍泽,这次听说你们要游览春神湖,我特意请他调出一艘黄龙楼船供你们使用。放心,近期广陵注定无战事,你们尽情游玩便是。”
鱼幼薇点了点头,没有拒绝这份善意,淡然道:“我替学生们谢过齐将军。”
齐神策欲言又止,终于还是没有说出那些伤人的话语。
比如他听说正值乱世,偏偏西北凉州即将有一桩婚嫁喜事。
齐神策深呼吸一口气,笑了笑,重新戴好头盔,沉声道:“保重!”
鱼幼薇愣了愣,也笑了,多出几分真诚,点头道:“你也保重。”
巨大楼船逐渐靠岸,她一行人登船,他那支骑军则久久停马岸边。
就在黄龙楼船彻底消失在雨幕后,又有一支气度森严的精悍骑军来到春神湖畔,为首骑将与齐神策年龄相当,如今官身还要在齐神策之上。
是原蓟州将军袁庭山——大柱国顾剑棠的女婿,雁堡私骑的现任主人。
他与宋笠一起归顺了挟汹汹大势北上的燕剌王赵炳,却和齐神策相见恨晚,只不过两人都与燕剌王世子殿下赵铸关系一般。
袁庭山抹了把脸上雨水,大声调侃道:“来晚了来晚了,没能瞧见那位风华绝代的鱼大家。”
齐神策低声感慨道:“你晚了,我也晚了。”
袁庭山听不真切,只不过齐神策的那份失魂落魄看得清楚,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没好气道:“要换成是我,早就强抢了回家去,保管收拾得服服帖帖。一个无亲无故的娘儿们而已,她所在的上阴学宫难不成还真能跟你齐将军掰手腕?靠口水?”
袁庭山说到这里,拍了拍腰间战刀,狞笑道:“别忘了咱们有这玩意儿!”
齐神策不说话,只是摇头。
袁庭山冷哼一声:“咱们还真是难兄难弟,都跟那个姓徐的不对付!”
齐神策一笑置之。